卷卷

给你写这个信的时候,我心情不好.最近也难得心情好的时候,我过了一个凑合的新年,昨天带她去城里玩儿,在王府井的一个商场了,我终于忍受不了她了.心情不好持续到现在,已经接近38个小时,而3月8号就要到了,一个伟大的节日.而昨天我的一个同学去面试了,而我还没有面试机会--因为我从不去招聘会和写简历.我把时间都用在改小说上面,其余的时间用来让家里人高兴;在不高兴的时候,我也不能让任何人高兴.

我记得你说要问我写作的问题,我知道现在的我,从技术上的确能和你分享一些自己的体会,比如,我写东西的时候,把烟灰弹在平房的水泥地上,烟灰在空中下坠,最后地上满是烟头什么的.铅字打印的纸,被中性油笔涂得混乱--远看就像是文字做成的地图.写个长篇,你就能知道很多从写短篇中不能学到的东西,这也是从阅读中学不到的,这是面对具体的技术问题得到的一种回报.

但这不算什么,和最重要的,你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比起来,这什么也不是.你可以一点儿也不懂技巧,可以完全忽略技巧,就像那些天才儿童写的诗歌,天才白痴在乐队前的指挥动作,还有天才语言障碍用铅笔画出的线条一样.可所有的文学大师都不是天才.博尔赫斯和天才无关,天才是无法忍受长篇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的.而且,我们都已经过了天才的年龄,天才是十来岁的孩子们的称号.作为成年人,被成为天才甚至是耻辱.不过,我们仍然可以讨论为什么写作--对一种东西的单纯的热爱(就像"老友记"里面菲比的离家出走的爸爸,只喜欢在院子里踩高跷),对死亡的恐惧(博尔赫斯说是在时光流逝的空间里感到安心),或者因为一种反抗和自我治疗("一九八四"的主人公说他恨纯洁,恨一夫一妻制;海明威说这是工作,他认为工作能治疗一切,说这话时他已经枯竭了),我觉得我选择写,是因为这是创造一个世界最简单和最自由的方式,至少我现在这样分析我写作的动机.想想海子的遗书吧,他让他的家人为他报仇,去找那个害死他的人算帐--但要先练好气功.他是一个标准的天才.

在我不高兴的时候,我至少对我的小说感到一种自信.而当我高兴的时候,我开始幻想能让家人,爱人都开心,事实证明,我不该胡乱幻想.于是昨天我回到家,想着再也不会和她一起出去了--哪儿也不去.也许等我高兴的时候,我就会开始想起我多么爱她,我该在这个压抑的家庭环境中给她一种解脱.可暂时,至少在两个礼拜之内,我什么也不能给她,给我的家人.我会说我爱他们--如果我有钱的话.

目前生活中唯一有意思的事儿就是改小说了.改了前九章,还差一半的进度.(28小时以后).我现在的工作就是把一间房子的每块木板拆下来重新清洗打磨一遍,再放回去,有时换上一块结实的木板--那时房子会完全不一样.有时一个句子会改变整体.不过到目前为止,工作依然是Boring和无效的.时间一直在推迟,有时我一晚上能改200字,平房的小房间里都是烟雾.在电脑上看那些文字,总显得平稳,有距离,就像隔着雨水看楼下的街道那样.我希望那是黑白记录片,等你深入进去以后,会发现各种颜色,华彩的段落也出现了,轻重,快慢,还有内部的东西.我打这些字的时候,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有等我进入小说里以后,才会觉得有把握--我回忆起事情发生时,他们的一个眼神,说话时的语气.就好像真的发生过.就像真的在创造世界:你看那些Mind Fuck的网络小说,那也是真的世界,写得越烂越真实.当那些小说里出现了一个人物,那就是真的人,硬纸板做成的人.我刚才看了意大利的牛逼电影<美丽人生>,其中在剧院里看歌剧的一场,我突然对那歌剧产生了感觉.戏剧,把世界放在一个舞台上,一个简单的,抽象的空间里.其他的都不重要.在同一个空间里,时间的积累产生动作,在人的眼睛中产生更多的意义.这就是写作.比如你在看一本书,为书里的同类的行为产生情绪化的心理作用,这是不好的.可我们都在干这种事:写给同类看.不能没有人看,那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人没有听觉,也就没有音乐.我想,以后音乐可以[屏蔽]存在.小说,诗歌,都可以[屏蔽]存在.而电影<美丽人生>不能.现在我们写的东西也不能.那些作家写的东西都各成体系,基于人类的生存体验,对大量经验的忽略.真正可以[屏蔽]存在的只有1＋1＝2.这是上帝.如尼采所说,一切事件的伟大都在于人的伟大,脱离了人的伟大,种族灭绝,星球毁灭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是说,如果<美丽人生>中没有喜剧,这电影也就没有价值.人必须作出选择,不然人就算不了什么.选择,然后承担后果.

在写小说时,我还学着用动作代替虚泛的状态,用环境突出心理,用语言创造空间.可我同时又在干毫无意义的事.概念.[屏蔽],反抗,社会,世界,心灵,风暴.这些词让主人公火星(我越来越喜欢他了,他是一个英雄)不停的说出来,多余的意义把内心都淹没了.我是故意这么做,结果我处理得不好.这次修改时(第三次),我看得更清楚些了.我开始脱离小说看火星这个人,他是了不起的盖茨比,是耶稣基督,哈姆雷特,是我自己.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我强调一个强大的世界,让它来毁灭火星--就像十字架那样,最终让他变得神圣.没有十字架,耶稣什么也不是.

这是人.这就是完全的个人.个人[屏蔽].从春天到夏天的个人[屏蔽].人不能和世界和睦相处.创造,毁灭,神圣.这是完全的西方观点.我的写作方式和儒家道家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我在小说里写,人想征服世界,世界也想征服人.可实际上不是这样.你活着只想着吃喝拉撒,这不是你自己.你是你的民族.这是和西方不同的地方.在西方,你可以看到一本"局外人".局.人.人在局外.这也是说,没有人在局外.局,环境,社会.民族[屏蔽].可我们不能脱离这些.所有中国的写作者(高兴建<一个人的圣经>,我看不下去,虽然文笔流畅.不过我准备看看.),谁也不能摆脱个人和民族的关系.(去年夏天,我看了"老村"的<撒谎>,他太窄了,我的那个小说比他好得多.)不管你用什么技巧,都不能回避中国的历史和人的关系.在中国,不可能有人写出完全个人的小说.什么都是红色的,历史的.而他们都把历史变成悲剧.其实人才是悲剧.

我半夜醒过来,去你的博客看了看.打开那个博尔赫斯的<南方>,我只是快速地扫了五秒.我们只需要这种东西,你一看到就想写东西的东西.而不是那些让你想思考,让你发疯,或者想让你感动的东西.后者更多一些.不多写了,白天,我会去改小说.我的电脑桌的抽屉里放着100块的充值卡,而我的手机在过年时就停机不用了.我会去努力写,你也会努力写,并在写的时候想着自己有多强大.3月2日

又看了一遍，很难受。大维把自己完全沉浸在自己给自己营造的世界里——那本书，从里到外的去写作
这样的话，对待生活，或许会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