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三十几岁，一事无成，终日沉默寡言。有个兄弟叫大海，跟随我出生入死。许多年来我生活在一个偏远小镇，收养一只猫，没有亲人，十分平静。
　　
　　大海自幼追随我，十六岁与我离家出走，来到这个陌生小镇。在我快要饿死之前，大海拿刀挟持当地一家面馆老板，抢来一碗鸡蛋面，救回我性命。我吃完那碗面，将汤留给大海。吃碗面后我们纷纷觉得这里的民风淳朴食物地道姑娘好看，便决定留下来，从此再没离开。
　　
　　起初我们在桥洞里住下来，以芦草为席。大海去那家面馆抢了两个月，面馆主人每次看见大海都会呵呵一笑，然后非常认真的拉开炉火，在热气腾腾中煮起各式的面来。两个月后一个下着暴风雨的夜晚，我和大海看着面条纷纷吐了起来，此起彼伏，竭斯底里。外面大雨倾盆，我和大海相对而坐，感到异常伤感。
　　
　　暴雨过后，秋天来临。树叶开始枯黄，落满小镇房顶街道，阳光中弥漫着寂寥凄清的味道。大海再[屏蔽]面的时候，面馆主人已经死了。镇长找到我们，将钥匙交给我，并且一再嘱咐这是面馆主人生前遗愿，他至死认为我和大海是许多年来最懂得吃面的两个人——要是他还活着我一定告诉他我不是，可他死了，我只有告诉身边的大海，大海面露惆怅，说道，其实，我也不是。
　　
　　我感到了痛苦。从此我要背负一个小人物生平最美好的愿望，这使我不像一个英雄。大海却十分高兴，张罗着准备将面馆重新开张。我训斥他：我们出来打天下，怎么能做这么平凡的事情。大海问：那什么是不平凡。我将手挥到半空，又落下，大海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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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面馆住下来，整日昏睡。大海每日出gate，守在小学gate口收取保护费，生活足以自足。我收养一只流浪猫，取名芳芳。大海问我，为什么要叫芳芳。我告诉他，这个名字很耳熟。大海摇摇头，说，你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我沉默半晌，不再说话。
　　
　　几年以后大海成为小镇最有势力的B社会人物，手下数百人，威风八面。成名之后大海搬出面馆，在小镇中心买下一间豪宅。我依然住在面馆里，整日昏睡，沉默寡言。每隔一段时间大海来看我一次，留下足够的食物和一些我从来不吃的白色药片，然后逗逗猫，对着我叹气摇头，转身离去。
　　
　　夜里，我站在窗前注视安静的小镇，试图算清楚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说话了。后来我开始在地上摆竹棍（算筹），摆到最后就摆成了一个八卦，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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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已经老得动不了啦。我的头发披到小腿上，胡子可以缠上脖子，在天冷的时候当做围巾。地上摆满了一节一节的竹棍，变幻无穷，博大精深。有一天清晨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的时候，芳芳死了。我才发现，原来大海已经很久没来看过我了。
　　
　　我从地上站起来，用脚尖踢乱摆了许多年的阵法，立即想起来自己三十多岁，一事无成，整日沉默寡言。我感到高兴，去屋檐下的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喝，想叫芳芳也过来喝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死了。因此我又感到了沮丧，我决定出gate去找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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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还是深夏，小镇磨得光亮的石板路被太阳晒得滚烫，我赤脚走在上面，感到了炙热。街道两旁挤满行人，纷纷对我指指点点，我径直走到一个卖冰棍的姑娘面前，从她面前的箱子里拿出一根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面前穿着粗布花衣裳扎着麻花辫的大姑娘。姑娘有些热，汗水沿着耳根流到鹅[屏蔽]的脖子上，勾勒出十分迷人的轮廓。姑娘可怜巴巴的看着我吃完冰棍，问我，还要吗？我舔舔嘴唇，微微一笑，说，不用了，谢谢你。然后便转身离去，走向我所知道的大海的住所。
　　
　　大海房gate虚掩，屋里传来呻吟。我推gate走进去，床上纠缠着两具白色肉体。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场景使我想起了当年大海抢来给我的那碗面条。猪油打底，面条筋道，碗面浮着翠绿的葱花。
　　
　　大海慌慌张张的穿好衣服，走到我面前跪下来，不发一言。床上那个姑娘赤身裸体，皮肤白嫩，发质健康，平躺在床单之上，上半身靠着身后的白墙，用一对漂亮的[屏蔽]房对着我。起初她看见我十分惊讶，片刻之后却似乎高兴起来，她从床头摸出香烟，用火柴点着，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浅浅吸一口，向我袅袅地吐来一个烟圈。我注视着她，这使她并起双腿，将手中的烟对着窗户高高举起，眯着眼睛去逗窗外照进来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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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死的时候非常平静。他爬上小镇最高的建筑，站在夜风里，衣角猎猎作响。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和他的姑娘相拥而眠，大海犹豫了大概三秒钟，迈出了左脚，再犹豫了一秒钟，迈出了右脚，当他想收回左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大海死去的姿势非常怪异，如同一个体操运动员，做了一个漂亮的劈叉动作。周围溅满鲜血，像极一朵盛开的花。我站在他面前对他的姑娘说，你看，他死得真美。
　　
　　大海死后，小镇狂欢三天，气氛犹胜过年。大街小巷放起鞭炮，每个小孩都拿到了喜钱。即使是两个不认识的人相见，也会紧紧拥抱热泪盈眶的庆祝大海的死去。三天之后，一切如常。一个大海倒下去，千万个大海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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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大海坟前采了一束雏菊，插在身旁姑娘头上，看了看，又拿下来，放在大海坟头。
　　我问姑娘：他为什么要死？
　　姑娘说：他觉得对不起你。
　　我不明白。
　　是啊很多事情你都干脆忘记了，这样真好。
　　那你告诉我。
　　他以为我是你的女人。姑娘对着我调皮一笑，蹲下身去，从那束雏菊中挑出一朵，戴在耳畔，回头问我，好看么?
　　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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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芳爱上我的时候才8岁。那时我光彩照人，家境宽裕，成绩优异，对她非常亲切。我说我不记得这些事了，芳芳说，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喜欢穿花裙子，扎一条麻花辫，鼻子上有几颗不易察觉的雀斑，总爱跟在我身后脆声脆气的叫我哥哥。
　　
　　那时候大海就已经是我的好兄弟，跟着我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在遇到危险时总会冲在我身前保护我。忠于我，爱护我。
　　
　　十几岁的时候，我被人绑架，大海跟着那帮人穷追不舍，从此与我双双失去音信。再次出现，已是二十几年后在这个小镇。
　　
　　我伤感许久。有些感叹的对芳芳说，早知道，就让你跟大海了，这样他也不用去死。
　　
　　睡在身边的女人突然向我扑了过来，将我的胳膊用她的膝盖压住，往我肩头狠狠咬下去。血印绽开，像一碗煮开的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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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老得动不了啦。头发长到了地上，胡子可以在头上缠好几圈扮做阿拉伯人。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我的芳芳又死了。她站在大海曾经站过的地方，裙角飞扬。我就坐在高塔之下，仰头看着清晨阳光里的芳芳，她抬起头来，迎着朝阳，恍若天人。
　　
　　我喊，芳芳你玩够了就下来啊。芳芳低下头笑眯眯的看着我，然后调皮的伸出左脚，又调皮的伸出右脚，她说，你看，我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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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芳死前留给我一个地址。没过多久，我离开小镇，回到故乡。不知道走了多远，沿途看过无数山川。当熟悉的田间气息扑面而来，gate前那条小河依然缓缓流淌，我记起许多事情，可是我已经老了，站在那里，拄着拐杖，尘土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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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大海自幼相识，在一所学校长大。我的小学是一座四合院建筑，有着青砖白墙黑瓦。夏天暴风雨来临时，教室里总要点起蜡烛。我喜欢将蜡烛烧化之后滴在文具盒里，然后用一大束棉线做引，燃起火花无数，引人注目。
　　
　　幼儿园时的教室阴暗潮湿，我靠墙而坐，墙上破了一个大洞，通往一家人的菜园。这对于我来说有极大好处，就是上课需要小便不用举手向我们年轻的女老师请假，只需掏出命根，对准墙洞。每到中午放学之时，我总是从墙洞爬过去，穿过那户人家的菜园，去他家厨房偷冷饭，吃得香美无比。
　　
　　大海在这个时期籍籍无名。我之所以记住他是因为有一次我豪言壮语要单挑全班男生，结果这话被一个乡下泼皮听到，当场怂恿所有男生上前与我单挑。在我以一敌几十的过程中，我败了。我躺倒在地，大海冲过来，拿起一块砖头往我头上狠狠招呼了一下，这让我记住了大海那张圆盘形状的脸，一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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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两个姐姐，小时候总爱把我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穿高跟凉鞋和裙子去上学。我喜欢那双高跟鞋，总是擦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上厕所都要脱下来摆在外面。不幸的是，有一次我上厕所的时候这双高跟鞋失窃了，我感到异常的震怒和害怕。
　　
　　当天我回到还未拆去的老房子里，闷闷不乐。大海跑来找到我，说知道那双鞋的下落，条件是我给他一块相当大的冰糖。我从家里拿出一块冰糖给大海，大海一边流着口水舔冰糖，一边随手指着一个六年级的学生，说，就是他。于是我走过去，一拳击中那个男孩面gate，将他牙齿打落三颗。
　　
　　当天下午那个六年级学生叫了一帮同学将我堵在放学路上，大海转眼消失无踪。在与他们搏斗的过程中我充分显示了英勇，硬生生的将其中一个孩子的金属纽扣咬成两半，敌人被我震慑，刹时纷纷逃窜。这时大海从旁边的油菜花地里冲出来，给我一块刀片，说，上。我一脚将他踹到在地，转身离去。
　　
　　那天下午，在漫长的回家路上，我用大海的刀片将小径两旁的油菜花纷纷削去，落了一地繁花。第二天老师从大海的课桌里搜出那把染着花渍的刀片，将他当着全班打了一顿，她做得太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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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芳那个时候是我的同桌。我本来很喜欢这个扎着麻花辫穿花裙子的小女孩，上课时总有意将大腿靠向她的大腿感知她的温暖。但自从她举报我上课撒尿的事情之后我就不喜欢她了。那天我被老师叫到校gate口罚站，烈日炎炎，酷暑难当。我站在那里，听着教室里的读书声，感到无比孤独，空气里充满寂寞的味道，使我哭了起来。
　　
　　芳芳从教室里跑出来，站在我面前，瞪大眼睛看我，我也瞪大眼睛看她。然后她慢慢伸出手来，试探着抚摸我的脸颊，我没有拒绝。正当我沉醉于这种爱抚的时候，血从我脸上流下来，芳芳手里，是大海的那块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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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找到一块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的脸。岁月沧桑，我的脸颊长满皱纹。那道疤痕依然若隐若现，横陈在我右边脸颊，叫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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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到小学之后，我荣任班长，这让我手中有了足够的实权。从一年级开始我便每天晚上从家里捉一大堆知了带到学校，强迫同学用作业本和铅笔来换。上课的时候，教室里蝉鸣一片。如果谁不想交作业，当然也可以通过贿赂我几个作业本的方式获得赦免。每年到了下半学期，同学们手中都已没有作业本，这时候我再高价卖出，一个作业本可以换取好几根冰棍或者时下最流行的“唐僧肉”。
　　
　　大海在这个时候极力巴结我，见面就叫要给我下跪叫皇上。为了方便欺负他，我将他的坐位换到我旁边，将芳芳换到我前面。
　　
　　夏天的时候，大海家储存了丰富的地瓜干。每天中午必然给我带来，我吃完之后立即逼他回家再拿，而当时已经上课铃响，他走回家需要半个小时，大海一面哭着，一面往家里走去，路旁青草茂密，他的哭声在田野里回荡，显得十分遥远。冬天来临，大海穿了厚厚的毛衣和春秋裤，我总是把手放在窗外冻得冰冷，再放到大海的小腹皮肤上慢慢温暖，大海面露痛苦，却从无怨愤。
　　
　　这个时候我是恨芳芳的。大海每天从家里带来新抽枝的柳条，上课的时候对准芳芳的后脑勺，我一喊打，他就必须狠狠下手。芳芳被打之后从不回头，也从不叫疼从不掉眼泪。这是个相当倔强的女孩子，在那段过去的岁月里，表情坚毅，内心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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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学毕业那天，大海拒绝了我让他回家拿地瓜干的要求，并且当着全班申明要揍我一顿，这使我十分尴尬而害怕。那天我们各叫了一帮人马，大海从家里偷出一把生锈的铁戟，像个战士似的向我们冲来，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孩掏出一把54g.u-n——他父亲曾经是当地派出所所长。[屏蔽]飞出枪口，带着呼啸的风声，越过大海，打进我的头颅，鲜血溅开，像一碗煮沸的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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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事情我再也记不起来了。我醒来之后丝毫想不起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海却越来越感到害怕，那个时候，他已经在酝酿要和我远走天涯，等到我记性越来越差的时候，他就随便编了个借口把我拐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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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修养期间，芳芳来看过我一次。当时我正蹲在围墙上整理花草，她站在围墙下，犹豫的看着我，半晌才问：你还好吗？我想了想，恨恨的说，滚，X你妈。芳芳哭了起来。站在阳光和紫罗兰底下，哭得梨花带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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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确定芳芳是爱我的，虽然她为了大海划了我一刀并且最终还是因他而死。但至少在那一刻，在那一个夏天，紫罗兰盛开的时候，她是爱过我的，爱得那样真切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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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伤疤一直没好。

秋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