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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父亲，有一种老掉牙的说法，都说，父亲是儿女在世上第一任偶像。某次读到这句话时父亲正好在身边，本想指给他看的，可是末了，却没有。
　　　　　　　　　　　　　　　　　
　　我的记忆很奇怪，断断续续，前后交织，好像一叠沾了水、又慢慢干掉的稿纸，凹凹凸凸的纸面上字迹深深浅浅，明明暗暗，模糊与清晰并存。有些事说起来很大，可父母谈起时却毫无印象，有些事小到不行，又偏偏占据着脑海一角不肯散去，比如，现在的我，尤记得小时候人手一份的《小学生时代》上曾刊登过这么一篇学生作文——《我的万能老爸》。
　　万能老爸。当时读完那篇作文时应该是很不服气的，因为我自觉也有个“万能老爸”，而且比[屏蔽]上的那个“老爸”要“万能”百倍！当年那个拽着书页愤愤然的低年级小学生单纯地以为，既然自己的爸爸比书上那个爸爸要“万能”，那么自己无疑比那个小作者更有资格写这么一篇文章，而且写出来的绝对比原来那篇好得多得多！
　　可是愤然了几天，那篇想象中的“旷世杰作”最终还是胎死腹中，原因很简单，当时词汇量稀少的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比“万能”更好的形容词来，而一个孩子的骄傲也让我拒绝去做第二个说女子如花的庸才。
　　事隔多年，由今回首，还是想不出。
　　于是盗用了，就这么说吧——我。万能的。老爸。
　　　　　　　　　　　　　　　　　
　　我。我出生在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年代，我，是我父母独生的女儿。
　　幼时一群小伙伴里，第一个得到童车的人，是我，第一个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学会骑车的，也是我。家住三层楼，父亲每天扛着我粉红色的自行车上上下下，空地里手把手地教。学会一点了，便动手把童车后轮两侧的小轮子拆掉，要我自己掌握平衡。于是我战战兢兢在前面骑，父亲把着后架在后面慢慢地跟，看我骑得稳当了，便悄悄放手，由我自个儿往前走。
　　前面摇晃着的我偶然间一回头，当即吓得魂魄飞散，手脚发软，父亲一个抢救不及，便在路边摔个四脚朝天。
　　小时候傻乎乎，吃痛的第一时间是愣的，自己还来不及想到哭呢，父亲跑来一面将我抱起一面先“真疼真疼”笑着嚷嚷开了。现在想来孩提时痛哭的原因大抵是委屈吧，可父亲这一抢先，倒叫人真不知该从何哭起，于是扶起车子爬上去，把了亮晶晶的龙头又哼哧哼哧踩起脚踏来。
　　接着，照旧我在前面骑，照旧父亲在后面跟，照旧是一次次悄然放手，然而砰砰啪啪倒地的我却离父亲越来越远，直到学成后得意的一回首，父亲早已模糊为长路那端人影一道。
　　　　　　　　　　　　　　　　　
　　宠溺。BBS上看到一个帖子，说女儿生来就是应该被宠溺的。多奇怪，宠溺，看到这个词，我首先想起的，竟是幼时一次又一次的跌倒，与渐行渐远中身后父亲的目光。
　　　　　　　　　　　　　　　　　
　　万能。在孩子的眼里，一个能在停电时更换保险丝使得暗夜再度举室通明的父亲，一个能轻轻松松将尚且年幼的你举过头顶的父亲，一个能把报纸上那些陌生字眼一一解释给你听的父亲，不可不谓之“万能”。
　　被一个“万能”的父亲宠着，无疑是幸福的。
　　这个万能的父亲会一边抱怨着贪玩的你乱吵乱闹吓走了水里的鱼，一边把钓竿搁在一边帮你去捉游在浅滩里的几近透明的小砂鱼；这个万能的父亲会放弃整个休息日帮你剪开大大的过期挂历给你做一叠“车票”然后接起凳子陪你玩“开火车”；这个万能的父亲会帮你一起喂养纸房子里的蟋蟀，并告诉你身后两根刺的是雄蟋蟀，身后三根刺的是雌蟋蟀。
　　万能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变得“不万能”的？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能是他给你讲故事时的第一次词穷，可能是他与你争论数学题时的第一次落败，也可能，就在你搂着蟋蟀盒子痛苦流涕的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的光芒拐过折点，渐渐黯淡。
　　　　　　　　　　　　　　　　　
　　书稿。父亲背着人写了厚厚一叠稿子，新旧不一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的，在你出生前，他年少时。那天他取来给你看，你把它们翻得哗哗作响，找出好几处细微的语法错误，附赠错别字三个。就像他当年。
　　父亲笑容有多勉强，而你又是多么不懂事。
　　　　　　　　　　　　　　　　　
　　老爸。倚在桌子上给父亲发短信，长长一条，打完了，上下翻看，一怔，然后小心翼翼把开头的“老爸”换成一个简单的“爸”。
　　什么时候开始回避这个字眼的，父亲鬓角再也掩不住几线银丝的那一天么？
　　家中的大写字台里大红结婚证里有父母黑白的合照，相片里的女子容颜靓丽，男子黑发如漆，都是二十来岁的好年纪，一股喜洋洋的精神气象是要从二维的平面里溢出来似的。相册是一种太冷静太残酷的东西，它忠实地记录着所谓的成长与衰老，一切都无可挽回，亦不能逆转。
　　有人说，父母年华的逝去与子女日日的成长没有关联，说孩子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偷走母亲如瀑的秀发，父亲紧致的肌肉是没有道理的。可我怕，我怕正是这一声声“老爸”“老妈”喊出了青丝下点点白雪，唤松了手上曾如此光滑细腻的肤层。
　　你们给了我生命，赋予我这独一无二的人生。
　　　　　　　　　　　　　　　　　
　　可是父亲，那些来学琴的孩子几[屏蔽]还脆生生地管你叫伯伯，去年过年回家，已有人开始唤你为“公公”。
　　公公，爷爷，这些遥远的词汇怎么突然就被强加在你身上了呢，我那曾能单手把我高高举起的父亲？
　　你却一点也不恼，乐呵呵地将那些小时候与我讲过的故事一一再讲给他们听，孩子在你的管束下很乖很听话，听完了故事就嬉笑着找了水彩笔在白纸上画画：花，草，树，木，蝴蝶，星星，房子，太阳，彩虹……一件件都是我幼时画过的事物，你笑着答应他们会好好保存起来，且言而有信，就像对小时候爱画画的我一样。
　　可是父亲，现在他们那叠色彩斑斓的“画册”，早就高过了旧柜子最底层我的那一叠了吧。
　　我嫉妒了，父亲。
　　　　　　　　　　　　　　　　　
　　父亲，还记得去年么，我创下自己离家最久的记录——半年，然后千里迢迢从外省回来过年。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一回来我就霸住了母亲，长沙发里坐着，把学校里的事事无巨细通通倒给她听，光线闪烁的电视独个儿在一边热闹，而你在另一边一gate心思给我俩削苹果。
　　那时你低着头，父亲，那个数次被母亲嘲笑为“准电灯炮”的头顶发根隐隐约约。
　　你真的老了，父亲，有时候，同样的一段话会被你无意识地重复好几遍。你说，小时候，你单手抱着我，看着邻家的姐姐如何上高三，如何高考，如何收到[屏蔽]，心里就常常想我，你那时的小女儿，什么时候也能成为一个大学生呢。
　　可是一转眼，大学都念一学期了。小年夜时，你这么说。
　　我把喝了十多年的果汁推到一边，取过一杯酒得意洋洋宣布自己已经学会喝酒了，我说，爸妈，我们来干杯！
　　你马上皱了眉，说就算真是学会了，也不能如此嚣张，万一在外头被人起哄灌酒怎么办？
　　母亲莞尔，说，有外人的酒席上，她敢？
　　有人撑腰，我笑，举杯——女儿长大了就敢不疼了么？我的父亲。

我爱我的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