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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写在教师节）怀念我的一位老师

本帖被冷莫从情感物语移动到本区(2007-11-03)

从学前班读到小学，再然后升初中，再升高中，然后上大学。而今大四了，细数一下，转眼间已经有近十六载的求学生涯，相比于古人之“十年寒窗”的苦读，还多了六年。在这个各类知识卷帙浩繁的时代，并不能像古人那般花去十年就能潇洒地学尽天下了。十六年中，受教于数十位老师，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刻想起他们，自己便会不住地唏嘘感激。

最让我怀念的是我读小学时的张老师。每想至此，小学的校舍、村居会浮现出来，历历在目。小学座落在村公所附近，因为原来没地，只能填水田而建造，所以学校四周都是稻田。每到收获的季节，在田里劳作的农户听到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便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微笑。在他们掉下去的滴滴汗水中，似乎也蕴藏着欢娱，这不仅仅是收获的喜悦所能比拟的。学校的教室很简陋，几排瓦房，然后放进村民自造的桌椅。一根杉木做成的旗杆，摇曳着一面鲜红的旗帜，在这爿青砖青瓦的村舍中，旗帜的颜色显得尤其明亮。

张老师是我们村公所的第一个高小毕业的“高材生”。那时他大概六十多岁吧，头发已斑白。同年的人都叫他老张，到我们父辈及以下者都会礼貌地称呼他张老师。我小学毕业十一年了，现在马上就是大学毕业，然后就要履行社会赋予我的那份职责了。在张老师眼里，我应该算是学业有成了，现在也可以正式地叫他一声“张老”了吧。

张老带的我们这个班是他讲台生涯中最后的一个班，我们也因此有幸成了他的“关gate弟子”。记忆中，张老是一位极其严格的老师，上课时，总离不开一根教鞭。教鞭是用竹片做的，每当课上有人不专心或走神了，他便将教鞭使劲地敲打黑板，黑板是安放在木头支架上一块涂了油漆的扳子，所以会被敲得“叭叭”作响。待大家安静了，他再继续拿起粉笔，一笔一划地，用略有颤动的手指写完剩下的字。我总疑心那是一条极其神圣的物品，拽在手里，就能让一群山里孩子的心思集中一处，思绪随着教鞭的点击而豁然开朗。而张老，则是教室这座庄严殿堂里的巨匠，雕塑着一幅壮丽的作品，一条教鞭，一群孩子，我想，这两者加起来大概便是张老的整个世界了。

那教鞭，总是会成为孩子们眼中不可琢磨和觊觎的东西。于是下课后，那放讲台桌上的木条，俨然是我们眼中的释厄神剑。大家争相抢夺着玩，对于上课时这条让大家胆战心惊的木条，现在却握在了手上，我们感觉胜利了。掂量着、挥舞着它，仿佛一下间滋生了无穷的力量似的。教鞭被孩子们戏耍敲打的结果是过早的衰坏，它总是会在扔来扔去的过程中的某一刻而被折断。

张老虽然使用教鞭，却从来没责罚过我们。就是在被教鞭被弄断的时候，也不例外。他只会随意询问几句，就不再多问了。孩子总是淘气的，他大概这么想吧。老师的“神物”被弄坏了，大家上课都会默默无声，毕竟大家心理清楚，老师追查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于是接连几天，大家都会很听话，上课也安静地听讲。可是，这样的好情形过不了几天，就会随着“教鞭风波”的过去而改变。张老用语言制止不了大家上课时的叛逆，便拿着未写完的半截粉笔“嘟嘟”地敲击黑板，示意安静。又担心声音小，没有镇静作用，着急起来，再稍用点劲，粉笔便会“啪”地一声而断掉，只留下捏在指头间的小部分，这时，多半会引起全班的哄堂大笑。这时，他换用黑板擦敲，教室里马上静下来，他便继续抖抖索索地写完字。印象中，这样的笑，多的时候，光一节课会有四五次。

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呢，那意味着离新教鞭诞生的日期也不远了。过那么一两天，讲台上又会多出一根新的竹条，照例，顶尖依然漆得通红，像教室外面的红旗那样鲜艳。就这样一根竹条，即使不是学生的无意破坏，顶多也使用半年，它顶部的油漆会在不停地敲击过程中而褪色、脱落。

张老的教鞭敲打过黑板、讲台桌、课桌，甚至飞进教室的蝴蝶、蝗虫，然而真的没有落到过我们任何人身上。仅仅有一次，他把我及班上另外几位同学一起叫到了兼作卧室的办公室。我们面面相觑，提心吊胆地走进去的。在路上我在不停的反思，或许是自己上课时和后面的同学讲小话被发现了吧，或许是这次作业写得太潦草了吧，又或许是上回把教鞭甩掉了一块的缘故吧……总之，这回真的免不了挨罚了。不过，喜出望外的是，张老并不是责罚我们，而是叫我们站好，他自己坐定床沿，随手拿起一边的二胡，拉起《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曲子来，要求我们跟着曲调一起唱。这时候，我看着张老上课时写字不停颤抖的手指，一拨一拉地，似乎格外灵活起来。这让我们如释重负，那次我们也唱得格外卖力。

自此以后，我对二胡的关注也就多了起来。知道整个学校里会拉二胡的只要张老。也从祖父祖母辈里的人们听说原来张老也曾有过一个湖南籍的妻子，甚至那位妻子还为他生下过一双儿女。在那段老师被贬称“臭老九”的日子，张老在被拉去批斗的前夕，要求妻子带着儿女离开他。而妻儿从那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张老以后也没再娶过。还听说，张老的一头青发从那后不知什么时候一夜变白了。那时候，不懂得这么多往事的真正意义，因为我家离学校近，每每听到嘶哑的二胡声音，心里却不是滋味。

到了五年级，我们班分成了两个班。我分到了另外一个班，与张老说话见面的机会就少了。然后一直在外面读书，很少回村里，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刚进大学那年寒假，我回过一次老家，碰到过一回张老，我叫了他一声“张老师”，并说自己已经升上了大学了，他很吃惊地看着我，眼睛定定的，嘴里只一个劲地说“好”，并没有其他的话语。事隔六七年，或许他已经忘记了我这位小不点了。

来到大学里，总是不合时宜的喜欢听阿柄的《二泉映月》，凭着二胡的腔调，会想起那首《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来。一首欢快的曲子用嘶哑的二胡拨拉出来，是那久违的欢快却来得短暂，是那一抹忧郁却拉得绵长。我总是感觉到那里面有一种难以言诉的味道。每念至此，便会想起张老，他一定是在房间那么定定地坐着，轻拉着弓弦，接着便又依稀看到他古铜色的皮肤，满头银发。

就那么一首二胡拉唱的歌曲，还有那教鞭，以及张老颤抖的手指，时不时会浮现于脑海。十六的求学生涯中，也着实遇到过不少波折。小学毕业只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初中，初中升高中时又因为落榜而不得不多方联络作为代培生继续求学，高中毕业时因为家庭变故而没参加高考，进而重读一年，终于考上了电子科大……然而，每当忆及张老，不知为何，我都会有一种莫大的勇气。或许是自己确实为张老在一大群孩子中悠然地拉着二胡那种坦然而感动。

也许张老不会明白“教育的本质不是在于传授本领，而是在于唤醒、激励和鼓舞。”这样的大道理，但是他却实实在在地鼓舞了我。每当我在电子科大的教室，看着头发斑白的老师，抖索地写粉笔字时，便会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