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一
  小书僮孙华从房里低着头走了出来，看到坐在前屋的老爷，小声叫了一声。老爷放下手里的书，转过身来，问他：“少爷怎么样了？”孙华的脸暗了下去，像是自己做错了事，老爷瞧见他这脸色，不由眉头一皱：“又死了？”小书僮不敢作声，把头埋得更低了。

  在一旁做着女红的夫人见这光景，也放下手里的活，低叹了一声，老爷猛地站起来就往房里去，“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房里，孙子楚的尸体正躺在床上，上下冰凉。老爷抄起墙角的笤帚就往他身上打，一面骂着：“你这不肖子！起不起来？还不给我回来！”。夫人这时也赶到gate边，正看到老爷在暴怒地抽打儿子的尸体，竹做的帚把打在肉上，发出沉闷的啪啪低响，活像打在了死猪肉上。夫人不忍心看下去，又扭头出gate外去了。

  老爷打一会累了，便也出来，孙华赶忙端上一杯茶，还是一句话不敢说。夫人一人闷闷地坐着，也不做事了，老爷喝一口茶就叹一口气，不一会儿，整个屋里只剩了老爷喘气的声音。

  坐了半晌，王家的丫鬟来了，手里还提了一只鹦鹉，一进gate就叫孙老爷夫人，孙父看到她手里的鹦鹉，一把抢过来掼在地上，一面大声骂道：“你还要不要脸？”那鹦鹉倒也怪，一声不吭就躺着不动了，小丫鬟看着地上鹦鹉的尸体，也不惊怪，只是安慰孙老爷说：“孙公子也怪痴情的，我们家小姐都被感动了呢。”老头子听了这话，一张脸都羞红了。却听房里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道：“你家小姐是亲口答应我的，可不能反悔！”众人抬头去看时，却是刚刚死去的孙子楚披着上衣走了出来，小丫鬟脸上一笑，刚要说话，孙父就冲着儿子大声道：“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干脆死绝了！”孙子楚皱皱眉，喃喃道：“有你这么做父亲的么？”老爷暴跳如雷，“有你这么做儿子的么！”

                        二
  孙子楚第一次死的时候是清明节。那天他和同学的少年们出游，回来就不行了，昏睡了一天，然后一口气咽到一半就再咽不下去，死了。那时可把孙老爷夫人吓坏了，请了全镇最好的大夫，请了法术最高明的道师，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儿子送了命。小命一丢，夫人就哭得死去活来，说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怎的要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老爷子要好些，一人闷闷坐了半天，抹了好几把老泪，就去找人操办儿子的后事了。

  三天之后便是吉日，孙家亲威朋友来帮忙的来吊唁的都在了，就要出殡。招魂幡一扬，招魂铃一摇，敲锣打鼓叮叮哐哐，浩浩荡荡的队伍便从孙家出发了。走到半路孙母哭得正凄惨时，忽然听见钉死的棺木里咚咚作响，众人吓得半死，半天才想起再把棺木撬开。棺材一开，只见孙子楚一副不耐烦模样坐起来，大骂怎么就把我叫回来了？把老夫人吓得当场晕了过去，在场的人胆小的全跑了，胆大的围得远远的看热闹。孙老爷一看儿子死而复生，先是被吓，继而高兴，哪知还没高兴完孙子楚就哗一声躺下，又气息全无，第二次死翘翘了。

  众人围着棺材看了好半天，有人说这是回光返照，有人说这是菩萨显灵，正议论纷纷，孙子楚忽然一头又醒来了，大叫着肚子饿了。孙老爷不知他是人是鬼是仙是妖，只好吩咐人把准备贡在他坟前的菜先给他吃了，吃喝完毕，子楚往棺材里一躺，第三次死了。

  孙老爷看着棺木以及送葬用具发了半天呆，最后只得央人再把一应事物抬回家，于是帮忙的回殡的好奇的，浩浩荡荡又开了回来。

  这件事情从此成了镇上的一桩奇谈，知晓的人都在谈论孙家这莫名奇妙的丧事。到后来孙子楚死了很多次以后，别人在路上遇到老孙时就再也不问贵公子高中没有了，而是说：“哟，这不是孙老爷么？贵公子今天死了没有？”弄得孙老爷连大街也不敢上了。

  却说那天众人把孙子楚抬回家以后守了半天不见他再活，也就散了。老两口加上平日伴读的孙华守着这么个不知死活的尸体，心里说不出的怪异，但终究是自己骨肉，老两口便也只好伺候着。

  后来孙子楚又活过来，要吃，又死，又活……反复十多次以后，王家就来人了。

  王家是镇上有名的商贾大家，与王候埒富。王老爷膝下有一女，名叫阿宝，阿宝天生丽质，是一等一的大美人。早些时候，富贵人家争相送聘欲与王家联姻，可王老爷都不合意，只盼再遇更好的人家。王家此次来人，正是为了小姐阿宝。

  倒不是王老爷看上了孙子楚，恰恰相反，他是来告孙子楚来了。原来自从清明他家小姐出游归来以后，每每做梦都会梦到一个叫孙子楚的书生在梦里纠缠，这阿宝不但人美，心也极善良，既在梦里有缘与子楚相会，便也心安理得与之相处，只是每次做梦都会及此，真有些怪异，便告诉了父亲。王老爷听女儿这么一说，勃然大怒，说你小小书生竟敢借此邪术勾引我女儿，便告上孙家，要孙父制止其子丧德之行。

  王老爷陈述厉害指子骂父，羞得孙父老脸不知往哪搁。王家人刚走，孙老爷就进屋找儿子算帐去了。老爷这时也不顾儿子死活，就是一顿暴打，一面打一面骂，百般折腾以后那不肖子还是不见动静，猛然想起初时招魂铃之用，忙去借了个来，硬是把孙子楚给叫醒了。

  孙子楚像刚睡醒一样揉揉眼睛，看着眼前喘着粗气的老人叫了声爹，才问有什么事。方才的重打全跟沉了水似的不见了。孙父问：你这几日身在何处？在阿宝家。你不觉得丢脸么？我与小姐在梦中吟诗作对畅谈无间为何丢脸？你你你……还好意思说？子楚淡淡一笑，说爹您放心，儿必给您找个孝媳回来！便一头倒下去又死了，只是这次再怎么招也招不回儿子的魂了。

  这可苦了阿宝了。子楚为了不被招回，找了些小动物附身，小姐今天会发现一只老鼠自称子楚前来共饮，明天又碍于情面不得不与一只蟑螂吟诗作对，到了最后被一只鹦鹉缠着，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厕则守其gate……三天以后，阿宝终于说：“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

  于是孙家子楚终于抱得美人归。

                            三
  赚得阿宝，子楚也不死了，家人也无话了，阿宝贤惠，既嫁则一切随君了。孙子楚一心只知读书，不理家人生业，还好阿宝善居，也不以他事烦他。

  这样三年，孙子楚忽然大病一场，一天以后，死了。

  夫君暴毙，把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好妇阿宝，三天三夜，泪眼不晴……等她稍回复神志，就听到公公婆婆的讨论了：“老头子，你说这该怎么办？”“不知道，好像是真的。”“真是真的？”“他又没所求，还玩假的做什么？”“你招过魂没？”“早试过了，没用！”“那……”“先把三[屏蔽]的棺木拿出来装着吧。”

  孙子楚死了七天，未见动静，除阿宝外，家人战战兢兢过了七天，终于可以把孙子楚封棺殓葬了。送葬那天，邻人亲友一干人等说说笑笑，浩浩荡荡出了家gate，方至半路，只听棺中作响，众人一哄而上便把棺木撬开，只见孙子楚大笑而起，一面叫着：“快拿纸墨来！我搞到今年会试的题目了！”

注：本篇源自《聊斋志异·阿宝》

轮回
    桌上的烛焰怦怦怦地一下下闪跳着，昏黑的房中弥漫着一种生谷米的味道，我正坐着的床垫硬梆梆，传来一丝丝凉意。窗外一个黑影闪了一下，gate吱呀一声开了，然后又关上。从黑影里走出一个男人来。“你……在这里还习惯吧？”他有些局促，我惊疑地望着他那竟然有些瘦削的脸想，这人便是相国？相国公并非七旬老翁，这让我心安了一些，可是他这么晚来又有何事？我只是看着他，不敢说话。“唉！”他忽叹了口气，说：“国母刚丧，举国不得事喜……真是难为你了！”他依旧盯着我看，我不懂他的意思，“你委屈了！”他又说，一面关切地靠向我。

  我忽然从他眼里看出了我的不安，不自然地往后缩了些，却还是不敢说话，他可是相国！他忽然坐到床上来，猛地抓住我的双手，眼光一刹间全变了，变得凶恶，好像要吃了我。我不由得连忙叫：“不！不要，你……”同时想，他是堂堂相国。“你别怕，我身为一国之相，自然不会亏待你的！”他的语气全变了，我吓得哭了出来，“不要……”

  我被他按到了床上，一点力气也不能使，他使劲扯我的衣裳，嘴勾起了笑，把干枯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这一刹，我有忽然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我被一些突如奇来的记忆吓呆了……

  高高的阎王殿上坐着阎王，样貌可怖，他看着一卷书册，才看了几行，就大怒道：“先给我下油锅！”顿时四周小鬼吼声如雷，我便被拖到了一只巨鼎面前，那鼎下烧着大火，鼎足尽红，上面腾腾冒着热气，我腿一软，方欲求饶，身子骤然一轻，却已到了沸油里面。我只觉身子随着沸油上下翻滚，一转眼自己的皮肉就全焦了，深痛直入骨髓，刚想哇哇大叫，那滚油却全从口鼻里进去，肺腑里顿时起了火，烧得不知天地东西南北。，此时此刻，我只求一死，却不可能。如此过了许久，才被捞出，又跪到了大殿前，阎王爷抬书略览，又怒道：“上刀山！”转眼我又被抛到空中。眼见下方无数刀剑林立，噗一下，胸口便撞到一柄刀尖之上，万千刀剑刺入肉中，又是剧痛难当……

  油锅刀山尝遍，我身上早已是焦臭不堪，千疮百孔，这时跪在堂前，堂上阎王才向我一一细数罪状：“福建曾某，以一言之和，荣膺圣誉，拜为丞相，然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却姿意妄为，欺君误国，仗势凌人，买爵鬻名，枉法霸产。下世贬为女子，以贫贱之躯，任人[屏蔽]，不得善终！”

  上一世的种种我终于记起来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因果报应，上一世我罪孽深重，如今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被押至一个五彩火轮面前，登上巨轮，投身转世，成为现在的我来受劫难。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所谓的轮回之苦，竟是这样！我感到一种荒唐的可笑，任由“这个人”在我的身上妄为。

……

  苦读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得以入仕为官，自是人生美事。然而这也不如我，生来就在富贵之家。我父亲是一国之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这相国公子，当然也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了。满朝官员我尽熟识；金银财宝用之不竭；美貌女子，喜则收，厌则弃。昨天才要了一个小丫鬟，怕她吵闹，早已弃之gate外，如今父亲刚买回来那个婢子又被我发现了。

  我斜躺在床上，丝绒绵被光滑柔顺，好像女人的肌肤一样温暖。房间四角里红笼罩着的香烛把整个室内照得亮如白昼。我闻着弥散开的清香，想起了她走路时候盈盈的身段——嘿嘿，好一个丽人！

  “咚、咚、公子，药已经煎好了。”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抬头看着gate轻声说：“进来。”gate打开来，满屋的光辉顿时映到她的身上，还是那么好看！我心神一漾，她已端着碗进了gate来，又将gate关上。

  “公子，您的病如何了……我一直在待侯老爷，为什么……”“来，你过来”我说。她小心地把药端到我的床边，我看准了，猛地坐起抓住她的手腕，砰一声把碗摔到了地上。她吃惊地看着地上说：“药……药……”我把她拉入怀中，柔声说：“你就是我的药。”“公子……公子……你……这样不行！”她任由我抓着手，拼命扭动着身子挣扎，我哈哈一笑，把她压到了身下。我故意去亲她的嘴，当四唇交接，四目相对时，我猛然呆住，因为我竟然想起了一些事。

  我想起我是另一个人，是一个女人，我想起我从小样貌姣好，家境虽不宽裕，却一直无忧无虑——直到有人来强把我抢走，说是当朝相国要纳我为妾。到了相国府，却独把我关了三天，后来相国来了，又说不能纳我为妾，却又强把我侮辱！

  我想起相国从此不再理我，只把我作为相国府里的奴婢，听他使唤，不知为什么，我竟也任劳任怨，毫无怨言。直到我看到了相国的公子——也就是我自己。我看到我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眼光就变得直勾勾的，这时候我就感到了不祥。到晚上总管突然告诉我说我病了，要我亲自送药到我的房间去。我隐约猜到我会有什么打算，可是我这么一个奴婢还能怎么样呢？我只好去送了。我怀着忐忑的心敲了敲我的房gate对我说公子药已经煎好了，我听到我轻声说：“进来”。于是我进去，满屋透出来的亮光把我包围住，晃得我睁不开眼。我慢慢地走进房间，听我的吩咐走到我的床前，看着我猛地抓住我的双手，把药打翻在地……

  我想起我死了，我来到阎王殿，阎王对我说我这一世受欺辱，下一世便投身于官宦人家，一出生就享受荣华富贵。然后我被带到了一个巨大的五彩火轮面前，登上巨轮，投身转世，成为现在的我来享受富贵。只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就是轮回。

……

  我生在穷人之家，小时候，父亲养不起我，就把我卖到了相国公家里作奴婢。在相国家里，奴婢也有等级之分，像我这样[屏蔽]为奴是最下等的，处处听人使唤不说，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去干。就在那天，我到柴房拿柴的时候，突然被相国公子从后抱住，我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

……

  我是一个樵夫，砍了柴便到市集上卖，生活不富裕，却活得自在。那天我到相国府里送柴，出来却发现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把她救回了家。

……

  我是一棵树，在山要中长了上百年，最终被人砍去作了木材。

……

  我是一只鸟，生活在山林里一棵树上，捕虫养家……

……

  我是一只虫。

……

  我是一只蟑螂，本无名姓，却在一个大户人家gate口被人一脚踩死后痛呼小强……

……

……

……

……

  山林里阴森森的，地上腐烂的叶子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从我的膝盖上透过来阴冷的潮气——跪着真是舒服呀！还能让我肿胀的双脚休息一会儿。不过这也并无所谓了，因为我就要死去。

  人人都认为我这相国夫人定是与相国一样过着奢华无匹的生活，可他们又怎么知道我所受的苦！我那个做吏部侍郎的父亲为了攀附权贵，硬把我嫁给了他。不出三月他便冷落了我，每每在家饮酒作乐，日事声歌，却独把我关在冷院之中，连gate也不得出一步。如今他被罢相充军，却倒要我陪着他受苦。早在上这山之前我便已经不行了，谁知那官差半步不让，我不过妇道人家，连囚车也不让坐。我这一辈子，总是在苦中过的。

  不过我现在知道这是命，上辈子我是坏人，所这辈子命再好也是苦的。

  我的前世是一个山贼，从小在乡里就没人敢不听我的话。后来我杀了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官府竟然派人来抓我！我不想与他们纠缠，才进了山落了草。我们在山里好吃好住，时不时还能打劫到一大笔银子。这一次我们打听到原来那个大[屏蔽]曾宰相被充了军，将会从这座山经过，那不又是一笔好生意么！

  我们早早埋伏好，等他们一走到林子里就冲出去。那些官差们早跑了，只剩那个大宰相，我问他要钱，他不但没有，竟还敢骂我！我一怒，就把他给砍了！我把宰相杀了……哈哈……把那个不理朝政，不懂得管教子女的宰要杀了，把那个日日声歌，却从来不曾对我好过的人杀了！

  我杀了他，又走向我，我知道我也将杀了我。我把大刀扬起，恨恨地骂了声臭娘们。我呆呆看着，我不害怕。刀子嚓地砍下来，我连疼也没有感到。

  我感到欣慰，我结束了这一世，还有轮回，哈哈！也许下一世我也会是一个宰相呢？

注：本篇源自《聊斋志异·续黄粱》

Quote:

引用第8楼lcchw于2007-03-04 18:27发表的:
还是没有脱了原著的骨。
只是翻得还是蛮精彩的！！

不会吧？第二篇我就是用了个故事，其它的全改了……

嗯，第一篇确实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