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园，外曾祖母  
 

　韩园跟外曾祖母其实没有一点关系，但硬说有关系的话，也确实能找出点关系来的。外曾祖母生于揭阳（但我不敢说她就是揭阳人）。她生于揭阳，在揭阳生活了三十多年，结婚生子。可是在兴宁却生活了近六十年。韩园在潮州。潮州跟揭阳同属于潮汕地区；同讲一种方言——潮汕方言：同浴于一种文化之中——潮汕文化。韩园跟外曾祖母具有的就是这一层关系。还有就是她的外曾孙——我，是韩园的一份子。这种关系比上一种关系更显得具体而明显。但外曾祖母看不到，再也看不到她的外曾孙生活在哺育她三十来年的潮汕地区。生活在一个并不严密的堡垒中感受潮汕文化，听潮汕方言。她已于十[屏蔽]，在兴宁含笑而去了。
　　每一个在韩园走过的人都会记得韩园。我也不例外。不管在韩园有多少的抱怨，不满，都会记得韩园。每一个从韩园走过的人都会记得韩园的点点滴滴。韩园有悲有喜有得有失。特别会记得临离去的那一段时间，韩园给了每一个即将离去的韩园人鲜红的记忆。没有几个人知道韩园，韩园在哪里？呜呼唉哉！最痛的不是知道后的鄙夷，是不知道时的不屑。在韩园心比天高，在外面却如一粒泥土。如我，在韩园，滚滚红尘，我只掬三尺容身。
　　外曾祖母现在只能活在别人的心里，最后消失。曾不止一次地回到家乡问别人，问外曾祖母的事。人是音非！越来越少的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故乡生活过。每一次回家，都仿佛是依稀的唢呐迎接我。故乡人在我的耳边淡淡地说某某人，某某家的长者走了。说时，像一部机器没有表情。但我还是希望他们用这种表情向我讲述一个好象是遥远的故事。假如他们稍有点情绪说谁谁去了，我就知道说的这人还不该去，就会感受到一丝悲哀。每一次回家，那种隐约的唢呐声，告诉我，外曾祖母又从一个人的心里离去。虽然外曾祖母不会在故乡人的心里占多大的位置。很可能如一粒灰尘在一个屋角。但毕竟存在。越来越多的人不知道外曾祖母了。我漂泊在外，心也离故乡越来越远了。一棵离开故土的兰花，根尖在空中根根朝向故土。但兰花知道，无论怎样，自己的根也插不进故土了。要么在空中被风干，要么在异乡喘着气生活。离开故土的兰花，再怎么脱俗，心里都是虚的。只留下一个看似清亮的形体。向往着土地，却不能回去，回去了也很难生活那里的生活了。故乡离得远了、久了、深了，便也是异乡。一棵离土的兰花注定是要流浪的。祖母在相隔二十多年重回揭阳，揭阳好象是一个圣地，只适合朝圣了。外曾祖母至死也没再到揭阳，这样也好，圣地毕竟只适合在梦中。
　　在韩园的人，没几个不埋怨韩园的,我也是.我在韩园住的第一年,觉得韩园的没有一丝的好。没有，一丝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种淡淡的厌恶，还有就是寄居韩园的篱下心情。当我第一次背起包去一个不远的镇上去读书时，我就知道，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故乡的家会越来越成为名义上的家。会逐渐成为圣地。心目中，从一个家成为一座房子——从具体到抽象，从一座房子成为圣地，再在后代的眼中成为一个点，很抽象，直至消失。韩园是我的一个驿站，是每个过去，现在，未来经过韩园的人的驿站。只不过在这里换匹马而已。每个在韩园换马的人都不会将驿站作为归宿。驿站的红霞再美，也会消失在马后的黄尘中。在韩园走过了的人都会慨叹晚霞夕照。韩园的美丽。走过韩园的人都会想起韩园。想起里面的一草一木。想起里面的爱恨情仇；想起里面的相聚离别。泰戈尔说过，天鸟飞过，但不留下一丝痕迹。韩园依旧，韩园活着又死去。
　　外曾祖母在离开揭阳的近六十年间都没有再回去过揭阳。我不知道，祖母没跟我说起过外曾祖母想念揭阳心情。但我知道，祖母就算真的说出来也是会很平静的。我知道外曾祖父回揭阳了，并且又娶了一个女人，生儿育女。外曾祖母，一个女人，应该没有缠过脚的，但还可以说是旧式女人的女人，应该是有点恨的，也应该没有说一句话的，说了，也不可能公开地说。听说，外曾祖母本是住在她的亲生儿子的家里的，但实在无法忍受儿媳的气，就住到了女儿女婿的家里。其实在那里都一样，生活不好。可能不同的只是精神上的自由，舒心。换一句俗点话说就是比较不受气吧。我不知道，在她的女儿女婿家里过舒不舒心。她的生活我根本不清楚。只以前依稀从乡人口中听到一点点零碎：外曾祖母非常和善，没有跟邻人吵过一句话；外曾祖母一直给乡邻缝补衣服挣钱贴补家用。所知道的无非就是这些。以后，她活在我记忆中的就没什么事了。十年的卧床。.她的脸，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怎样的。我很少到她的床边去。到她去了的那时，我才蓦然发觉，今年是惟一一年没有拿到她的压岁钱。那时，只是奇怪，为什么今年没有压岁钱呢？原来她已大限将到，记不得要给她的外曾孙压岁钱了。外曾祖母去的那日是正月初五。初四日，姑姑们娘家省亲，当天就回去了。她们没想到明天初五，她们又要回娘家。这次不是回来团聚。是回来送行的，送外曾祖母仙去。因为是外族，族人不能主动来帮忙打理丧事，要一个个叫。也幸亏外曾祖母人好，族人都没有推辞。我在外曾祖母的房gate外掉了一次眼泪，堂伯就让我走开。他们要把她移到祖屋厅堂去举丧。一切就进入了一个转折，结束了。
　　每年，都会有一拨人离开韩园；每年，都会有一拨人进入韩园。留下的问离去的，名曰取经。我很少取经，经是取回来的，不是问到的。我也曾受到新人的询问。.但我很少跟他们说什么什么的。心已经累了，还能说什么呢？谁能保证自己是正确的？谁能保证自己坚持的原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我并不算在韩园换到好马的路人。没有值得回味的人，没有，我的心里连自己都没有。我在这里卑微地活过。连以前在身边的人，过几年也会不清楚是否存在过我这样的一个人。资格老了，也表示我朽了。没有爱情的欢娱，也没有失恋分开的痛苦。就像白开水无毒无害无色无味。我走了。没有在一个人前面留下背影。消失。
　　外曾祖母留给我的回忆很少，少得可怜。但她在卧床之前给了我一个完美的悲剧的印象。现在家乡的很多老人，整天是一副病态，难看的样子，然后逝去。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们，毕竟家乡，山区农村的生活条件不好。假如又加上儿女不孝，,就更甚了。在她十年卧床期间，我很少去看她。年少的心只想自己的事。玩乐。也许就因为如此，我见过但记不起外曾祖母的衰老的面孔。记得二十[屏蔽]的一天。应是春天吧，下着大雨，外曾祖母拿着我的衣服去补，然后就摔倒。客家的围龙大屋，已没有了昔日的气派，破了。外曾祖母从偏gategate厅旁的房间里走出来，拿着我的衣服，想走到上面的房间去补。转过一个屋檐转角，在邻人的房gate前，滑倒了。我真的宁愿相信宿命。她为什么不是在台阶上滑倒，而偏偏滑倒在离台阶不到一米的地方。这个过程我是亲眼看见的，我就坐在偏gate厅的桌子上，吃着她端来的特意留给我的碎瘦肉拌饭。我宁愿我不在那里，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个地方滑倒，却不能让她不至于滑倒。以后，她就一直躺在那个她想到那里给我补衣服的房间，一躺十年。关于她的以前的点点滴滴都消失了。留给我的只剩下：我午睡醒后，坐在桌子上，吃着外曾祖母端出来的她特意留给我的碎瘦肉拌饭。
　　每个在韩园呆得时间较长的人都会品味北坡的那条石板路。路旁的凤凰花，还有哪栽路旁，你很可能一辈子也说不出它的名字的高树。紫荆花开了谢了白色紫红色的花，结了荚果。石头房子在历史中诉说着韩园的沧桑。绝大部分离开韩园的人不知道凤凰花花开花谢的具体日子。比江南更南的潮州，好象没有冬天。有“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情景，却没有百叶落尽的时候。韩园很难让人产生“一叶落而知秋”的心境。韩园有黄叶，没有孤寂。
　　外曾祖母安息在自家山地的一处向阳坡上。棺木是在早就置办好的，是父亲从揭样买回来的。外曾祖母睡在她家乡的木材上，也可以告慰她的思乡之情了。没有石碑，只有水泥封口上父亲划的几个字，作为标记。
　　今天不是外曾祖母的逝世十周年的忌日。她的忌日过了。外曾祖母，祖母给了我潮汕女子温婉的印象。韩园，在北坡踏过，却没有一朵紫荆花砸在我的头上。逝去的终将逝去，挽留与喈叹都无济于事。再在石板路上走一趟吧，用心感受凤凰花红红的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