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下班时间已晚，就进了一家小吃店，点完饭菜，找一僻静外坐，等服务员上菜。或许是生意原本清淡，或许不是客流高峰的时间，店堂内还算清净，放眼四望，食客三三两两，零零落落。

    正等，一对老者相搀而入，似有蹒跚状，选在与我相隔一张餐桌的位置落座。近前方看得清明了些，男老者面部表情有些异样，目光呆滞，皮肉均僵硬，我猜是有病。店不大，服务员倒还算懂事，没让老人像普通食客一样到前台看着墙上的菜单点菜，而是趋步过来，递上菜单。老妇人翻看菜谱间，不时回头用纸巾擦拭老头嘴角，老头倒乖，无知觉一般任老妇人来回拨弄，直好似那老妇人手及纸并未触及他，倒像是在旁人脸上动作一般。

    老妇人点完菜，服务员转身要走，忽听老头大声喊了一句。口齿终究是不清，都没有听真切，倒是大家都惊了一下，抬头看去。老头又喊了一声，这回听得真切，老头喊“不要辣的”。见大家被惊扰，老妇人环顾陪着笑脸道歉：到哪儿吃饭都要嚷嚷这一句，不好意思，他脑子有病，什么都不记得，就只记得我不吃辣的这一件事。老妇人的笑容有一种那个岁数的人罕见的赫然，大家都还笑着脸：没关系没关系。我想，大约应该是还有人跟我一样，瞬间有一股温暖的东西从心的这头涌到那头。

    所有的意识都丢失了，偏偏只记着那个人不吃辣的，单是这一档子事，就足够让人生出许多唏嘘与感慨。或许有过一场灾难，洪水般，洗劫过他的记忆，洪水冲走了一切，却把记忆里最根深蒂固的东西留下了；或许那场灾难像一场大火，都成了灰烬，却有一样东西连火也没能烧掉——总有一些这样的东西，藏在骨髓里血液里，成为本能和本性。风和日丽春花秋月之中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在灾难和毁灭到来之际，它才显示出自己平凡里的珍贵。

    或许，在那一天之前，这只是一对我们司空见惯的老夫妇，隔三差五闹点别扭，从来不屑于表达体贴和牵挂；或许正是那一天起，老头突然失去了意识和记忆，老妇人突然发现，自己不吃辣的这个极为普通极为细小的事情竟成了他最后的惦记。她一定为这一点泪眼婆娑过，更为这一点感受过巨大的幸福——我亲眼目睹了这种幸福在一个老人脸上的生动与感人，我亲眼目睹了一朵灿烂的花在一个幸福老人脸上的缩放。

    恋爱可以戛然而止，但爱情不会，它只是以其中一人的生活戛然而止的方式永恒，凝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