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我网
https://5come5.cn
 
您尚未 登录  注册 | 菠菜 | 软件站 | 音乐站 | 邮箱1 | 邮箱2 | 风格选择 | 更多 » 
 

本页主题: 转载马牛:《意象癖》 显示签名 | 打印 | 加为IE收藏 | 收藏主题 |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绿毛水怪



性别: 保密 状态: 该用户目前不在线
头衔: 下坡菊
等级: 荣誉会员
发贴: 2544
威望: 0
浮云: 571
在线等级:
注册时间: 2004-04-11
最后登陆: 2017-06-26

5come5帮你背单词 [ velocity /vi'lositi/ n. 速度,快速,迅速 ]


转载马牛:《意象癖》

一、胳肢窝,蛛网尘封

1

朱莫与小说中的各色人物已经斗争多年。今天,为了避开地面噪音对自己原本就有限的战斗力的削减,他把书房兼卧室迁到了地下室。这是一个长宽高都为3米的立方体空间。重新开始的写作,第一个星期还算顺利。第二个星期,他还没来得及给刚完成的第一章来一个小小祝贺,问题出现了:他一站在与脸齐平的窗口思索,各式各样的鞋袜就会擦着他的鼻子尖儿走过。这使他想到各种规模的造鞋厂、制袜厂、车站码头的鞋匠、澡堂修脚工。他把窗户用黑布蒙上,那些形象却源源不断地派生出与之关联的新形象:造鞋厂老板的苦脸、制袜厂车间双手插进工作服衣袋不断把玩一枚分币的女工、鞋匠对妻子谎话的反复猜测、修脚工对澡堂隔壁按摩师身份的盲女计划多年仍未付诸实践的[屏蔽]表白……越来越繁杂的形象的侵扰迫使他不得产生新的想法。他用斧头把地板一块块砸碎,清理干净,就开始用铁锨一锨一锨地往下挖。半个月的昼夜奋战,他终于可以坐在新地下室的书桌前写作了。现在的地下室底面积和原先一样大,但高却是以前的两倍。等于是,他在原先的地下室下面又挖了一个等大的地下室,床、书架、书桌和其它日常用品虽然都摆放在原先的位置,不同的是,它们和他一样,都下降了整整3米。

2

小说第一章,他提到他虚拟的第二家乡,那里的村民胳肢窝都夹着个小翅膀,生活中一有险情,就张开双臂,拍拍翅膀无声飞走。

3

把翅膀安排在在村民的胳肢窝而不是背上或其它地方,缘于他从小对胳肢窝的偏爱。得知胳肢窝可以夹东西,他就把能到手的东西一股脑地往胳肢窝塞,夹住放开再夹住再放开。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使他饱尝着用身体的某一部位占有身体以外的某一物体的乐趣。母亲经常看到儿子夹着一只塑料乌龟、一本书、半个果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低着头,一脸陶醉的样子,感到不可理解,开始她以为儿子可能是要去哪儿玩可又一时忘记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可这一猜测很快就被儿子一脸陶醉的表情[屏蔽]了:从没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会为一个自己想不起的游玩地点陶醉不已,那么,究竟怎么回事呢?她蹲下身子,握住他的小手:“孩子,你一个早上都在走来走去(竟然还是很享受的样子!),有什么心事么?”他看着蹲下都高过自己头顶的母亲的脸,狡猾一笑,迅速张开双臂,让夹着的物品掉下,但又不等落地就在半空中用手接了,重又夹住,再放开,再夹住。从那以后,母亲开始像拯救一个病危的孩子似地给他最疯狂的拥抱。一有时间她就把他抱在怀里。在她怀里,他若还习惯性地把一些东西往胳肢窝塞,她就给他深深一吻,并在嘴唇离开他因为重压而明显倾斜的额头之前将那些东西轻轻掳走。她的意图再明确不过:她要弱化儿子异于常人的占有欲。可想法多么愚蠢:更多的拥抱、更多的亲吻不但没使儿子[屏蔽]拥有一件东西的兴趣减弱一分,反而加倍了:白天,只要不在她的怀抱,你总能看到他的胳肢窝里夹着这样那样的玩艺儿:一粒果核,一只未充气的彩色汽球,半块糕点,墨绿色小药瓶,一片细细擦拭过的树叶,几只奄奄一息的蚂蚁……一天下来,他的胳肢窝总能夹到不下几十样东西。入睡前像数钱的守财奴一样将这些东西一件件在黑暗中细细数来,成了他生活的第二乐趣。(这个乐趣是那样的隐秘,以至于一段时间他持续做着它被无情地公之于众的梦:他总梦到一个巨大的黑衣人指着他家的一根横梁,横梁上的几只燕子经这一指,都卟卟飞走,燕子窝“嘭”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烂泥。黑暗中,他总被那“嘭”的一声吓醒,呆呆盯着黑衣人一样巨大的黑夜,不自觉地把胳肢窝轻轻夹紧。)一段时间后,他不再满足于对白天所夹的东西进行数量统计,他开始比较它们。他先把它们两两分组进行比较,若有10件,他就能享受5次的比较乐趣,如果刚好11件,他就把多出的那件留给下一个夜晚。“单独的东西无法比较,多么奇怪,它怎么就不能自己和自己比较呢?它为什么不能同时拥有两个形体、两种颜色、两种温度和硬度?”一有多出的东西,他就这样暗暗自问。两两分组一个时期后,他惊讶地发现这些东西还有一种新的比较方法:把每一件东西与其它东西依次比较。这个发现使夜晚变得繁杂起来。以前10件东西比较5次的话,现在每1件东西他就要比较9次,两两分组至少可分45组。要比较完45组东西的不同大小、色泽、温度、硬度,一个夜晚远远不够。
白天,他胳肢窝夹的东西明显少了,有时一连好几天一件东西也不夹。母亲发现这一情况后欣喜儿子夹东西的毛病轻多了,她蹲下身子,准备吻他一下以作祝贺时,她发现儿子的脸色不太好:他好像遇到了大麻烦。确实,他遇到了大麻烦,而且是有生以来拥有的第一个秘密带给他的繁杂得让他疯狂的麻烦。

4

朱莫关于这段时光的一篇日记:

如果你同意,就作我的奴隶吧,或者,主人。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奴隶,一个主人,你也不例外。通过主人我们获取希望,展示自我,直到我们利用获取的希望将自我展示到极致,我们就摇身一变,成为众多奴隶追随的主人。成为主人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所在,我们只是经由主人和奴隶这两种身份,将我们暂时的生命作为薄礼,供奉给我们破土而出的这块土地。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如果你暂时不想成为我的奴隶或主人,在不久之后的某地,你也会成为别人的奴隶或主人,尽管我自认为心肠不比其它的主人软,也不比其它的奴隶更难驯服,但我依然向你发出邀请,请作我的奴隶或主人。邀请的原因只有一个,它涉及到恰到好处的时空交插点,我们现在相遇了,巧妙地相遇在这个点上。
我们的生命就是由这样的一个个细密的点排列而成,我们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找到相对应的点,你在第一个点上出现于世,第二个点上第一次睁开眼皮看村里的接生婆或城里的大夫,第十个点上一块石头大的灰尘游进你的眼皮,你开始哇哇大哭。你想哭就尽情地哭吧,不要在乎他们和困住他们的墙壁、家俱、光线、空气的存在。甚至,也不要在乎你的父母。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无论你有多在乎,碰到种种事情,你还是会哭。从他们与你互不相干的身躯传递过来的安慰,只能使你稍稍好受些,但也只是好受一些,对事态大的走向不会有多少帮助。你现在还不认识他们,尽可以不去看他们的脸色,也不必为自己的暂时还不能称之为自私的行为内疚。尽情地哭吧,此刻的点上,你和任何人都不相干。

不过稍后,事情就变得复杂。你开始贪恋一个柔软的怀抱,你喜欢通过它被悬置在半空,你像一只鸟那样不愿落地。你不知道,你对地面充满的厌恶,其实是对自己四肢抱有的无限爱怜。一旦走出怀抱,你将用你还无法直立行走的双腿配合着上肢在温热的床单上努力地支撑起身体的其余重量。这样的重量对你娇嫩的四肢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和不愿爬出被窝的成年人一样,你无非是想秘密地(秘密到不为己知)给自己的身体一个它所需要的奖赏。现在看来,你和所有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成为这个世界上年纪最小的一批自恋症患者。尽管你自己没有察觉,周围的人也不这样归类,但你的行为已经说明了一切。

成为一个自恋症患者并不可耻,因为你只陶醉于自己的身体,对他人不造成危害。以后你会知道,这世上最美好的事莫过于那些可以让你陶醉其中又不对外界造成危害的事。在以后的一些时刻,你可能会反复庆幸你现在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自恋因子,它们保证了你在成年后面对一个纷乱无绪的世界时仍具有建立一个[屏蔽]、强大的自我空间的能力。那时的人们会赞扬你的心理素质好,见多识广,其实他们说的,都是与事实不相干的话。他们对事实的理解,仅仅在碰到一个可以表达自己当时心情的套话时就停住了。他们不会从你的身体出发,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一年年往前推,一直推回你出生时这几个月的身体,再由这副幼小的身体,找出你体内的自恋因子。没有人会这样做,即使很少的人有这个能力,他们也不会把时间花费在这上面。不过没关系,这很正常,如果有人莫明其妙地要帮你推断二十多[屏蔽]你刚出生不久的身体所携带的自恋因子,你一定会认为他有病,或者对你有所图。你开始小心地提防他。

不过那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都与你无关。一次次被那个你所衷情的怀抱短暂地驱逐到床单后,你开始将自己的身体当作生平的第一个玩具。像是与那个已经空出来闲置不用的怀抱赌气似地,你轻柔地挥挥拳头,小小的手就从这一处到了那一处。手挤进这一处的空间后,原先的空间闲置了出来,就像你在床单上方的空间挤出一个与你体积大小相同的空间,将母亲怀抱那头同等大小的空间空出来一样,你的拳头和你的身体,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向你坦白:这一点,它们是多么相似。不过,此刻的你决不会感受到四小块两两相同的空间,人们称之为墙的东西专为你上演的空间之美。

你只是感到好奇,好奇这只从一处经由一个弧到达附近另一处的手,移动前和移动后都静止着,但此刻却已身在异处。很快你又发现,将手远远地托离身体的两小节胳膊本身也没动,但它们现在也偏离原先的地方,和手一样到达了一个新地方。你想知道其中的奥秘,但给出答案的人忽视了你现在会有这种需要,他只是固执地立于多年后的某处,耐心等待。你重复着刚才的动作,随着对答案越来越强烈的需求,你的手越挥越快,可就在快要哭出来时,空中的怀抱突然向你重新开放。一秒钟的功夫,母亲那双大你好几多倍的手抱歉似地迅速把你收了回去。

不论是谁,一件贪恋已久的东西失而复得,都会被喜悦冲昏头脑。你虽然还小,但也不例外。在离开床单,还未到达怀抱的途中,你早早就感觉到久违后[屏蔽]房的温热芬芳。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倏地复归脑壳,面部皮肤也开始舒展。那一刻,你什么都忘了。

这怀抱让你变得贪婪,一日胜似一日。你习惯了通过怀抱,一动不动地走过一处处地面。从床开始,穿过一指厚的剥落着红漆的木板gate,进入院子。印象中的院子是一个与床截然不同的天地。它被白花花的某种东西充斥着,挤塞着,迫使你的眼睛不自觉眯起来。眯着眼睛对你来说,可是头一遭。这是个奇妙的发现。刚才院墙上格子一样的砖缝倏地消失了,青灰色的砖墙渐渐罩上了一层暖红,靠着东墙的那两棵榆树,树叶之间原先玻璃般雪亮的闪光,也变成一小团一小团椭圆形的柔和光斑。三只或四只亦或是更多的鸟远远飞来,只在树的最高处轻轻一蹭,又蜻蜓点水似地飞走。这瞬间的一点或一蹭,让你咯咯咯地笑了。鸟儿像在做游戏。远远地来,在树梢扑楞一下,把树梢上的某个小东西扑楞下来。是什么东西独自爬上高高的树梢,执拗地不下来呢?你睁大眼睛抬头去看,除了一股凉丝丝的感觉从脸上滑下,什么也没有。

母亲的头那么大,脸也那么大,脸上的器官都是你同等器官的好几倍。她把嘴唇压在你脸上,你听着她刮风一样的鼻息,嗅着她牙缝里藏久变质的菜花儿——一缕镀了阳光的金黄的苦味儿。你摇摇身子,做一个小小的挣扎,像漾出涟漪的水,气味在你身体附近一圈圈向远处扩散。她以为弄痒你了,就松一松交叉在你身体下方的手。那时你是多么地心急,你迫不急待地想要告诉她,告诉她说母亲,你误会了,我在同气味玩和水有关的游戏。但她不理会你嘴里的咕哝,自做主张地把你抱向其它地方。

如果我没记错,那个院子给你留下的印象,还有那两只鸡。它们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在院子里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咯咯嗒咯咯嗒地叫个不停。你喜欢看它们头上总是无精打彩耷拉着的华美的冠,喜欢它们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的脖子,但它们也让你无法忍受。比如枯燥无味的叫声。总是那两声,从那儿咯咯嗒到这儿,又咯咯嗒地叫着折回去。它不值得你尊敬的原因除了叫声,还有就是,它长有翅膀却轻易不飞。只是每天盯着路面,刨刨这儿,啄啄那儿,似乎对天空没什么兴趣。你想吐口唾沫把它朝向地面的小眼睛糊住,要不给它一砖头或一闷棍,如果第二天它还不飞的话。你对一只鸡的起飞抱有很大信心。夜里你开始做与飞有关的梦。一张废纸在万千人踩过之后起飞了;一块石头突然在原地打转,转速达到最高点,像出膛的炮弹射向空中;屋顶上穿长衫的电工飞上天;打伞的外乡人一出村口飞上天……
一切都要飞,越高越好……

5

那批以小心翼翼地享受开始,又以头绪纷乱的折磨收尾的夜晚还是过去了。以后,他没再用胳肢窝去夹哪怕一件东西。他的胳肢窝已闲置多年,蛛网尘封。

二、会做梦的小姆趾在乌比斯蒂

1

小说第一章的虚拟家乡,村民在翅膀的帮助下避开了许多灾祸,但随着年龄增长,他们最后也都依次老掉、死去。翅膀的作用毕竟只是防止他们中途夭折、协助他们顺利抵达死神怀抱,却无法帮他们绕过死神。村子的居民井然有序地一茬茬更新着。一天,一个鼻翼左侧有颗黑痣的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个流程。这是个讨人嫌的家伙。那颗黑痣若长在一位年轻村姑脸上或许还会带出几分姿色,但它偏偏长在一个中年男人脸上,而且这张脸削瘦,刻薄,一双眼白明显多过黑瞳的眼睛在人不注意时闪着贼溜溜的光。“肯定不是什么好鸟!”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感,朱莫还是给了他一对儿每位村民应得的翅膀。似乎是怕被发现,朱莫趁他入睡时,把翅膀用镊子夹了,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动作偷偷放进他的胳肢窝。“真希望这家伙尽快离开村子,这张脸对我来说,是种折磨。”放好后,那人还没醒,可又似乎觉察到一点儿什么,他仿佛在梦中专心致志做某件事时被人打扰了,打着鼾翻一个身,不满地咕哝着什么。

小说中无端出现的一些莫明其妙的人物,通常会令作者始料不及。一时想不出赶走那家伙的好办法,朱莫现在只希望他在村子里能老老实实地过完他平庸的一生。那家伙可不这样想。
“喂!我叫什么?”那家伙仰着脸,站在一架废弃的磨盘上叫喊。
朱莫正在描述某户人家的儿媳在院子里择青菜准备午饭的情形,这喊声把他吓了一跳。一看是鼻翼有颗黑痣的家伙,他看也不看一眼就说:
“我怎么知道你叫什么?”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知道全村人的名字。”
“不,不,我只知道极个别村民的名字,就那也只是为了增强人物的真实性,我不擅常给人起名字。”
“可你还是给一些人起了名字”那家伙边边说边张开胳膊,拍着翅膀在磨盘上方兜圈子:
“你也给我起一个!”
“不要添乱,你不需要名字,你只不过是一名普通村民。对了,不要总是飞,翅膀只在险情出现时才用!”看到那家伙滥用翅膀,朱莫不忘教训他几句。
“我知道翅膀在有意外时才用,但哪来那么多意外啊,再说,翅膀的生命耗尽,不是还会长出一对儿新的嘛!”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或许是为了展示一下他的个人才华,兜圈子时还不时兜出一些新花样儿,8字形,Z字形,三角形……
朱莫停下手上的笔,远远盯着他:
“嗯?你怎么知道还会长出新翅膀?翅膀是无法再生的,没有翅膀,随便一起灾祸都会取走你的性命!”
“那倒不一定,人该活多久是注定的,老天要让我活80再多意外也没用!你到底给不给我取名啊?痛快点儿!”他在空中翻着跟斗说。
朱莫一听气坏了,他从书桌退到阳台:“老天,我该怎么办?这家伙看来是没完没了了,早上计划好的写作进度,现在还没完成一半!”

上午朱莫没再回书房,他去了书店。好久没去的书店虽然进了不少新书,可值得买的一本也没有。从书店出来,在附近的小饭馆吃完饭,这才返回卧室的床上午休。就在快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对付那家伙的办法。“但愿灵验”,他摸索着手指,为自己暗暗打气。

把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用红线绑在左脚的小姆趾上,先保持小姆趾顺时针做圆周运动,转动的圈数与那个地址的字数相同,比如“乌比斯蒂小镇”,小姆趾就沿顺时针转六周,然后又逆时针转动,转动的次数是上次的两倍,就这样不断地顺时针、逆时针交替转动,圈数也成倍递增,直至转至某一圈时听到“叮咚”一声——祝贺你!你已经通过梦境进入了小说中的小镇。

这个方法是朱莫十七岁时偶然发现的。他还发现,它的成功率月初不到百分之七十,月底却一路狂升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虽然每个月和每个月的成功率都稍有浮动,但月底比月初成概率高是不争的事实。得知自己有一根会做梦的小姆趾后,朱莫几乎在梦中造访了那时能想到的任何地方:班里某女生的香闺,第二附属医院的停尸间和停尸间旁边杂草丛生的露天厕所,市区最大的那家书店用作仓库的地下室,某[屏蔽]的武器库,围墙根下野花盛开的屠宰厂,酒厂、化肥厂、矿井……想像力有多丰富梦境就有多宽广,胆量有多大梦境就有多恐怖。但没过多久他就放弃了这种游戏。因为在梦中的那些地方,他总看到一些莫明其妙的人,那些人的一些想当然的举动让他很不舒服。比如:香闺中的女生微笑时冷不防会用刀片在身上划拉出一条一指深的裂缝,停尸间的推车幻化出摇篮的形象,书店仓库积压书的书页发出的窃窃私语,武器库的枪炮无端走火却没有人来,屠夫一见人就潜意识做出摸刀的动作……虽然那时他有足够的胆量,但他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没有把握。他担心一些始料不及的意外使他葬身梦境。可是现在,为了使那个鼻翼有颗黑痣的家伙尽快消失,他决定挺而走险。

为了确保手稿万无一失,[屏蔽]之前他把手稿带在身上。他料到那家伙还在磨盘上等他,就镊手镊脚走到书桌旁,伸长脖子像趴着井沿向井底张望那样,小心地扫了一眼书稿,什么也没有,与他纠缠一早上的那家伙不见了,只有一个废弃的磨盘留在原处。他松口气,把手稿、镊子、钢笔放进一个黑色的蛇皮袋,就以一个贼的身手钻进被窝。

可能是接近月底的原因,这个午后,写小说的朱莫借助自己会做梦的小姆趾,很顺利就进入了小说第一章那个名叫乌比斯蒂的小镇。

2

乌比斯蒂(因十世纪时考梦学家乌比斯蒂来访而得名的村子)还是老样子。窄窄的街巷细绳一样纵横交错着把村子分成一块一块,同时又像是包一块糕点似地把村子捆扎得严严实实,桑椹树的枝条从院墙里伸出来,上面坠满了串串黑得发亮的桑椹,与之对应的地面都铺着厚厚一层去年熟透自然掉落的桑椹。几个世纪以来,乌比斯蒂的村民一直与桑椹树——镇子上仅存的唯一树种——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他们不给它浇水施肥,不修剪影响它生长的多余枝条,更不食用它(用居民的话说是)“漆黑到神秘的果实”。他们任由桑椹树自生自灭,就连每年坠落到地面的层层桑椹,他们的扫帚也敬而远之。乌比蒂斯的居民对黑色果实的态度源于他们对黑夜的认识。乌比斯蒂的黑夜神秘而博大,像一件巨大的黑斗篷,每天准时把村子的田地、房屋、居民及居民的梦境层层包裹,它吸收任何一件有形的事物,也包容任何一个寓意不明的梦。就像人们通过影子辨别自己的生死,只有借助桑椹这种分散的黑点儿,黑夜每天才会准时收紧它的斗篷,保护村子不受侵害。“桑椹是黑夜碎碎的影子”,居民都这样说。

乌比斯蒂还是老样子。每年六月雨季来的时候,家家户户屋檐上冬天残留的积雪迟迟不化,充沛的雨水在积雪的下方冲出一个月牙儿形的孔洞,经过这个孔洞,它们泣泣沥沥地落到地面,溅湿孩子的衣袖,或大人的裤角。雨季,打着瞌睡的村子,每个人都迷蒙着双眼吃饭,打牌,或从事这样那样的消遣,他们都随身携带一个手炉,不时把它放在胳肢窝下,以保护那对儿小翅膀不致受潮。但有一个人不带火炉。这人的鼻翼左侧有颗黑痣。

现在,这人站在磨盘上,不断地仰头看天,寻找着什么。揣着蛇皮袋的朱莫进入他的视野,是在下午三点半光景。朱莫开始时并没走出去,他躲在磨盘附近的一堵墙后面,侦察兵似地窥视着磨盘上的人。那人确实像在等什么人,一会儿在磨盘上无聊地跺跺脚,一会儿又打开翅膀在天上飞一圈,不同的是,与早上相比,可能是少了观众的原因,此时的飞行并未加入任何花样儿。昨天晚上刚下过雨,地上的积水明晃晃的,一些飞虫围着不规则的小镜面般的水面飞来飞去,有时那家伙好像被这些小飞虫打扰了,恶狠狠地冲它们瞅两眼。朱莫在墙后打开蛇皮袋,取出手稿和笔,开始对小说进行一些修改。把“那家伙的左侧鼻翼有颗黑痣”这句话删掉,再看站在磨盘上的人,磨盘上好像换了个人似地,鼻翼上那颗黑痣不见了。他加上一句“那家伙打了个哈欠,好像是等得瞌睡了,又怕自己站着睡着,就打开翅膀在天空又兜了一圈。”刚在“兜了一圈”的后面加上句点儿,朱莫探头看时,就听见那人在磨盘上张大嘴巴长长地“啊”一声,揉揉眼皮,再次起飞。要是这样,朱莫马上想到赶快醒来重回自己的书桌。他只消在书稿上写上“那个左侧鼻翼有黑痣的家伙已经离开村子,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就永远也不会被那家伙打扰。但问题是他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醒来。他蹲下身子用手按按会做梦的脚趾,企图像摇醒一个做梦的人一样将它摇醒,但脚趾长时间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受了潮,像被梦魇住的人,没什么反应。他又回到刚才出现的村口,试图在那里找到自己踏入村子的第一对儿脚印。他想,若是踩上去说不准就能出去。在村口大约找了一刻钟后,他猛一抬头,不知何时那家伙已经站在他面前。
“你在这儿找什么?”那家伙问。
“没什么,我好像丢了钥匙。”朱莫不想让他看到他的脸,所以一直低着头装作找钥匙。
“你知道村里的磨盘吗?”那人问。
“知道,怎么?”
“我今天早上在磨盘上看到一个人,就是那个给整个镇子的人起名子的人,他好像也丢了什么,很着急的样子”
“那后来呢?”朱莫低着头问他。
“我中午回去吃了饭又去,那人就不见了,我等了他快一个下午,我只是想让他也帮我取个名字。”
“名字真的那么重要?”
“没有名字,和人交往不方便。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被人喊‘喂’,镇上被人喊‘喂’的人还少啊?”说着他又准备张开翅膀,飞上高处看看磨盘上空有无动静。
朱莫低头听到他这次起飞时拍打翅膀的声音和以前有出入,刚要喊他下来时,那人已啪哒一声摔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朱莫的脸:
“怪不道你总低着个头,你就是我等的人嘛,刚好,我翅膀的生命已经耗尽,你也看到啦,你再给我一对儿。”朱莫没再和他搭话,他知道这样的家伙只会越磨越难缠。他只想立即从午睡中醒来,继续下午的写作。

3
这个傍晚和其它的傍晚不一样,各种机动车的马达声,三轮马车夫训斥牲口的乡下口音,行人怀里抱着的孩子的哭闹声,情侣牵手时两种不同皮肤摩擦出的呲啦声,小贩扯着脖子吆喝时拖出的长长尾音——如果一种声音是一条涓涓细流,那么成千上万种声音汇集起来,对趴在窗前写作的朱莫,无异于洪水猛兽。长期以来,这忧郁的男子就一直在这种宏大的声响中战战兢兢地进行着自己的写作计划,很多个这样的傍晚虽说不是很顺利但还是过去了,但这个傍晚和以前的傍晚不一样。男子迟迟无法进入写作状态,可能是下午过长的午觉,可能与那个只知道浪费翅膀的家伙周旋过久,可能是他的神经的敏感度又提升了一层,也可能是他的小说确实碰到了问题,总之在这个傍晚的金色晚霞和绕指微风里,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换个地方了。

4
从二楼搬进地下室,再把地下室挖深3米,挖深6米,挖深9米……小说一章一章写下去,朱莫也3米3米地往地心去。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死亡后的粉墨登场……朱莫的小说体回忆录就这样一章一章以下降的姿态完成着。


三、苏布,及刚果小黑人西兰文瑟

1、苏布

我是苏布,赵城人,朱莫传记的策划者和书写者。我认识的人很多,只要与朱莫接触过的人,我都认识。哪怕他们与朱莫仅有片言只语,一面之缘。我相信他们也能和与朱莫相处多年的人一样告诉我一个截然不同的朱莫。我想在传记中塑造无数个不同的朱莫,数量越多越好。计划中的朱莫传记就像一颗由百万个面组成的钻石。采访一个人,就有可能切出一个面。对于朱莫,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他是一个活不了几天的人,他似乎还称得上年轻,但他的心神已被魔鬼吸走了大半,他没几天好活了”“那个人啊,我想想是在哪儿碰到的……哎,真的想不起来了,我最近老是想不起一些东西,我的脑子好像不大好用了。我老婆也开始这么说我。在哪儿碰到他不是很重要吧?你先忽略不计,回头我想起来再找你。我先说说能想起的一点儿印象。他好像轻飘飘的,弱不禁风的样子,反正让人感觉他身上没什么分量或重量严重不够,地心引力对他没起到多少作用。他问我去哪,我说回家,你猜他说什么?他黑着脸反问我:为什么回家?他好像有些白痴的迹像。”“猪么?什么?你再说不遍,我没听清。哦,呵呵,那孩子真是该死,以前他总趁我们睡觉,敏捷翻过院墙偷摘我院里的无花果。每次他都只摘一颗,不多不少,就一颗,他好像对无花果没什么兴趣,他的兴趣可能仅仅是翻墙偷一件什么东西。呵呵。”
……

2、西兰文瑟

我是西兰文瑟。总和苏布一起出没的刚果小黑人。我身高不足一尺,头大四肢细,黑得赛过煤。结识苏布时,我还在马戏团。马戏团的团长是个胖子,他有一个孕妇般的啤酒肚和一个模特样的女人。我喜欢过那个女人。过去我不想多提。同苏布合作后,我的生活变了很多。我可以自由地在街上走,而不是像马戏团那样只在少得可怜的几天节假日才上街。我喜欢这个城市的街道,喜欢它的老年人。一些与死神讲和多年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明天的命运,但他们让我想起家乡的那些老人。

家乡的腊月,北风鬼哭狼嚎地将光秃秃的树枝刮得像丧心命狂手中狂抽的鞭子一样时,山涧瀑布以一堆堆冰块的形式自上而下奔腾咆哮时,头顶的飞鸟飞着飞着僵死后像一块石头般垂直坠地时,放风筝迷失的孩子在旷野早已断气却无法倒下眼睁睁望着凝固在空气中的线和高空的风筝时,透过一碰就粘掉层皮的窗玻璃,总能看到一队队的人影儿用比蜗牛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向山坡的方向一点一点挪去。

他们都是一些老得不能再老却迟迟不死的人,一些被死神遗忘的人。在老屋子里经过长达数月的等待,迟迟不来光顾的死神已经耗尽了他们人世的最后一丝耐心,今夜,就在今夜,他们穿上后代备好的崭新寿衣主动出击,他们要把自己送到一个无法证明其存在的世界。这是一支以死神为救兵,以坟墓为下一个落脚点的队伍。每张脸都布满了丝线一样的皱纹编织的疲惫和一转身就坍塌一个世界的释然。
背后那个没有挥手却已永久作别的世界,还有什么值得脖颈稍稍回转,那些从早到晚就一直在哭的子女和子女们的子女们(真希望他们为这个以后将不断重复的这个日子而准备的冥币与火种准时将我热烈地袭卷),那些在窗外一闪又缓缓走掉、比自己稍小几岁却也已老态龙钟的人(他们被自己孩子样的胆怯编入稍后组成的另一支队伍),让那些仍然紧握缝隙地已被泪水注满的手继续握他们的光阴吧,让那些暂时紧闭的嘴唇继续颤抖着相互倾诉他们的喜悦和疼痛吧,一切的一切已经化成一张哗哗抖动的白纸,所有的肢体在那边剪影般的动作表演,也许只是为了这边缓缓一转身、无声挪出的第一个小小步伐。

我在这城市生活多年。马戏团离开后,没再回来。就算哪天它回来,我也不会朝它撑起帐篷的那个方向望一眼。我只专注于苏布交给我的任务——走街串巷收集与朱莫有关的消息。多年来,我每天把收集的消息交给苏布,供他写入传记,并得一些钱。我过得还算不错,每天出去转转,听到有价值的谈话,就记下装进衣袋。刚开始人们不喜欢我,尤其是谈论朱莫的人。他们觉得我这样的小黑人,身上藏着魔鬼,我往他们身边一站,他们就会终止谈话,挥挥手不是让话音升到更高处,就是让它被一阵过路风吹散四方,并把目光投向我,示意我走开。有些人的手甚至不自觉伸到背后摸家伙。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有时还有人主动邀请我加入他们的谈话。但我能说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静静听着,不时记些东西。

3、西兰文瑟眼中的苏布

苏布不是苏丹人。他是汉人。我以为他是苏丹人,是因为他有一副边塞人常有的强健身躯和一尾银色胡须。和其它有银白胡须的汉人不同,他不喜欢把胡须装在套子里,一天到晚像照顾一个婴孩般照顾它。他喜欢把它晾在风里,让它随风摇摆。他有苏丹人的体骼,还有苏丹人对待胡须的豪放。他甚至会说一口流利的苏丹语。和他谈话,谈到忘我时总能听到几句苏丹语。我很奇怪,既然精通某种消失很久的语言,为什么不把它用纸笔记录下来整理保存,却强迫自己一句一句将其忘掉。而且,每次我问他与苏丹有关的情况,他总是极快地附合我一句,然后走开。他喜欢[屏蔽]并会自己制作,喜欢用箭头寻找鸟兽,喜欢逆风喝酒、看月亮。喜欢用失传已久的苏丹语梦呓,说酒话。我猜想,他是轮回中误现于这城市的苏丹王子,苏丹语研究领域的集大成者,或穿梭往来于苏丹及其邻国间的精通多国语言的信使。这些猜想,白天我对它们嗤之以鼻,夜晚却又深陷其中不得自拨。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现在。我把这些疑惑和猜想记录下来,提醒自己不要因为事务繁忙而忘掉。我喜欢把想不明白的事记下来,有时间就随手翻翻。不知道这种爱好,其它人会不会有。

四、五千码尔的交易

早上,专为苏布(正写朱莫传记的人,身份不明)收集第一手传记材料的刚果小黑人西兰文瑟先生找到我,他说他从朱莫百米深的地下室搞到一些片断,得知我在写一个关于朱莫的小说,问我有兴趣没。我听说他是一个随和的人(其实不然),就说先看看再说。西兰先生浑身的弦就绷紧了。他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最多只能看一个!”又说:“我还得靠它吃饭呢!要知道,这些片断我都没给苏布,他给的价越来越低!”我说:“价钱好商量,先看看。”于是我看到了下面这段话:

木偶左手的无名指戴着一枚松木戒指。戒指的表面雕着红双喜。木偶右手的无名指也戴着一枚松木戒指。戒指的表面雕着“奠”字。心情不好的时候,它用右眼看左手的红双喜,心情好的时候,它用左眼看右手的“奠”。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用右眼看右手的“奠”,它的坏心情每秒就会以五十次幂的速度递增。心情好的时候,如果用左眼看左手的红双喜,四面八方同时涌来的铺天盖地的幸福会让它眩晕,休克,甚至死亡。这和两只眼睛同时看到任意一枚戒指产生的后果是一样的。木偶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限,过度的痛苦和幸福都会危及性命。多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使用着左右眼和两只松木戒指,日子过得倒也不错。

还不错,我就问他:“多少钱?”“嗯?这一段?单个儿的我不卖!就是卖也卖不了几个钱!”“你弄到的全部片断吗?没完整的?”“没,朱老板(他竟然称朱莫为朱老板!)还没写出完整的,也可能是没让我碰到,我见的都是一段一段的”他又补充:“完整的你会要么?”
“先谈有的。”我指了指他抱在怀里的那叠手稿:“你说吧,说个实在价。”他伸出右手五指。“五百?”“五千。最低最低,五千码尔。不能再低了。”“再便宜些,兄弟,照顾我啊”“哎,行情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没多要。再搞价,我就不谈了。你根本不知道这玩艺儿弄到手有多难!”就这样,我用五千码尔从小黑人手里购得了朱莫的第一批片断。虽说是复印件,但也是预料中的。文瑟先生为长远计,每次得手,都复印一份,然后把手稿返回原处。“傻子才会自断财路。”我问他时他这样回答。现在,我挑一些片断,附在这里。

1
无论我们怎样虚构,所虚构的故事都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于是,自认为虚构的故事,都是对历史的提前记录。尽管我们虚构故事的速度无法与现实匹敌,但我们仍要虚构自己的故事,因为,因为人生的每一天都如此隆重,它需要纪念。

2
这一小片古城堡的月光,通过她被风扬起的衣领进入我的视线时,穿黑衬衣的国王走了过来。他把小姆指含在嘴里,做出一个孩子样。他吻了她。

3
傍晚,我遇到一个头戴鲜花的盲人,她把左拐右拐再左拐左拐的花园指给我。她说,花园里的人,都用十几种腹语看书。

4
厨师用菜刀,把自己左手的手指,细心地剁成一小节一小节,又把左臂,切成薄薄的一小片一小片。过于精湛的刀功,使他还没察觉刀刃穿过皮肉、骨头时的凉丝丝,一个左臂三五秒功夫就变成了一堆细碎的生肉。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厨师自己都无法将那堆生肉同自己空空的左肩联系起来,好像那堆肉一直就在案板上,好像他生来就缺少一只左臂。今天,他要为自己做一盘菜。

5
失业的杂技演员同时骑着三辆自行车在路口给人送货。住在路口的魔术师,总能变出这样那样的东西给他,让他去送。一根手杖,一块四方的红布,三五只鸽子,要不就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每次待杂技演员把空箱子扛上车后座后,他还会变出另外一些道具,把箱子填满。给魔术师送货久了,杂技演员渐渐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根本不是一个魔术师,他是一个怀有特异功能的人,甚至,他也不是一个怀有特异功能的人,他是一个……他在地上一指,就能变出一堆箱子,往树上吹口气,虫子就像下沙一样哗哗落下,对了,他还能变出一个足球场,一个中小型城市,一个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国度,甚或宇宙……”杂技演员在一篇日记中这样写道。

6
三月的旅人,怕见地图。纸的,皮的,铁的地图。即使它插在情人温热的咽喉,夹在她们粉色的指缝,亦或轻柔地箍住她们青菜一样的脖颈,以环的形式吻合在她们的脚腕足踝,旅人都怕。他把以前的地图,要么烧毁,要么作成旗子,插上路过的山头。
昨天傍晚,期待数周的第一场春雨忽然而至,旅人爬上高高的野苹果树上去躲雨。那是一棵挂着四分之一果子的苹果树,每颗果子里都长着一颗同样的小果子。在这棵树上,旅人那天第一次见到了东风的艳尾。

7
一个阳萎患者一觉醒来,将主治大夫鸡[屏蔽]的故事。一个女孩靠一只受伤的手指引诱忧郁男孩的故事。一个常混淆比喻中的本体和喻体的老人的故事。一个电影摄制组以自身为题裁拍摄的混淆了现实与影片内容的故事。一个喜欢吃鸡爪的妻子和喜欢吃兔头的丈夫生出喜欢吃猪脸的小孩的故事。一天解剖情人的一个器官的故事,通过一物爱一物物物不尽的故事。新婚之夜用物品把以前追求自己的男子串起来的新娘子的故事。一出流浪途中的死神求死不得的黑色喜剧。

8
我做了一个向你道歉的梦。莫明其妙地,我要向你道歉。你呢?你不知为什么,没有接受。道歉未果,我甩开你的手,去过马路。红灯就一直那么亮着,一小时一小时地亮着,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和它们的主人整整齐齐地站在白线那边,长时间地目视前方,一动不动。我要过马路。我的脚一迈过白线,有个[屏蔽]把我拎走了。他把我带到另一条我没去过的街道。街道上和两旁的店铺都空无一人,奇怪的是每家店铺的gate口,都放一只铁笼,笼子里都关着一个人一样的动物。或许,它们原来就是人,长期的笼中囚禁使他们正向动物退化。头伸在笼外的,笼子上的一根铁棍穿着他的脖子,迫使眼珠向外突起;头顶着笼顶的,不断地被笼顶上的一个电动钻头钻着,粘稠的黑血顺着脸和胸膛汩汩流下,却总也钻不透,就一直那么钻着;脸上长出草的,经风一吹,随风摇曳的草使那张脸疼痛地抽搐不已;还有,还有正被一团一团的蛆蚕食的发达的肌肉……
[屏蔽]在不远处的一只空笼子旁微笑着,向我招手。我撒腿就跑。我要重新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回到汗臭、香水和泥土味儿混杂的人群里。跑了很久,却没见到一个人。甚至我回到刚才红灯一直亮的地方,也是空空荡荡,那些人已经走了。无论我跑到哪里,背后总会响起那个[屏蔽]的脚步声,嗵嗵,嗵嗵,伴随着他无声的微笑。

9
两个不存在的人通过爱同时感受到对方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是件奇妙的事。

10
奴隶的[屏蔽]霉斑点点,仍贪图舒适的刑具。小胡子钳工,身披稻草,纵火在凌晨四点的八十年代。

11
[屏蔽]光着脚,把长长的绷带,从画布左侧的菜地一直拖到右侧的工厂。工厂里的机器高速运转,震得绿化树沙沙作响,虎背熊腰的临时工频繁地进出大gate,擤一擤鼻涕,或吸一支烟,籍此回忆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或暗暗盘算下一步的去处。他们都来自画布左侧遥远的农村。

12
一生照过多少面镜子,来世就有多少种形体。她说。来世的形体与今生照过的镜子的数量吻合。这种吻合无人能改。上一次我同时进入上万的生物和器物的空壳时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她把雪白的左臂放在案板上,悠闲地把它切成一片一片,像切一节藕。我习惯了这样打发时间。我常把它切成片状,在厨房随手抛撒,再一片片找回,让左臂恢复原状。说着她抓起一把片状的左臂向头顶抛去。“今天你在,你可以帮我一起找。”她说。

13
那时诗人是个优秀青年。戴着一顶火车头帽子,脸上涂满炭灰,腰里别一把木制g.u-n。胸前还有敌军尸体的刺青。在一些固定的小酒馆或团体[屏蔽]上,许多人都见过他胸前那个沉睡的敌人——一个留有两撇小胡子的南方人。他们围着诗人,要求知道沉睡者更多的情况。诗人开始胡编乱造,说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在战场上对[屏蔽]很吝惜,常常是已经瞄得很准,却犹豫一阵子,又把枪收起……冲动一些的小伙子听了,就纷纷效仿,把自己最恨的人刺在胸前,暗暗期待复仇之日的到来。这些新出现在胸前的形象包括:光明街三十五号的苏小梅,[屏蔽]街三十六号的苏胜,红色大街七十号的铁匠李永钢。

14
今天是杜古先生逝世一周年纪念日。全国各地都有小规模的[屏蔽]和游行。作为一名因残疾不便出gate的杜古小说的忠实读者,我写一篇日记来纪念他。
杜古先生1917年4月11日生于斯拉佛吉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半岁时父母离异,由祖母抚养。祖母不识字,但是个创造力旺盛的女性。杜古先生十岁以前曾在她那里习得过上百个由她本人生造的斯拉佛吉文字(这些文字现在可以在他最后一部著作《祖母,祖母》中找到)。年轻貌美脾气倔强依朵是杜古先生少年时代最重要的伙伴。先生的《依朵,依朵》一书就是为她而写。二十[屏蔽],和当时看过这本书的读者一样,我也曾打听过真实依朵的下落,后来才知她早就死了。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1949年夏,杜古发表了他青年时代的唯一部长篇《哑吧的婚礼》。这是一部无声小说。新郎新娘和参加婚礼的亲戚朋友都是清一色的哑吧。在喜庆的婚礼进行曲中,两位新人用手语传达爱意,来宾用手语默默祝福。

15
这本由三百七十一篇梗概组成的书[屏蔽]采用的主题是遗憾。在序言中(也只有在序言中),某些貌似普通的句子曾轻手轻脚地绕过作者,隐隐约约地向读者透露这层意思——如果不是一场意外此刻插在书店书架上的可能会是一套十块砖厚的完整文集。

16
我又把五个洋葱榨成汁儿用碗盛了倒在脸上已经有厚厚一层洋葱汁的诗人脸上时。一向强忍着的诗人终于忍不住了,他哇哇大哭。

17
死神老了。地平线那边开来的拖拉机轰嗵轰嗵从他gate前开过,走南闯北的南方人敲着铝盆在他gate前吆喝,甚至敌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呼啦呼啦地开进这座小镇,都不能让它稍稍年轻一点。现在他每天透过泛黄的窗户纸,看着窗外迷离的枯枝和晕染其上的太阳,都会无来由地叹一口气,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个失恋的诗人,像个久病的弃妇。

18
大大小小的方块字,柳絮一样在院子里纷飞。我像失火的农场主,敲锣打鼓唤醒熟睡的邻居们。我亲爱的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他们都从自家的地下室取出原先做农民时积攒的化肥袋,用铁圈把袋口撑圆,绑在挑蚊帐用的竹杆上,像小时候捕蝉那样,把竹杆在空中挥来挥去,挥到足够沉时,就放下来捏住袋口,挤牙膏一样把那些挣扎得面红耳赤的方块字挤进我的书房。
天快黑时,我给朋友们端茶倒水,让他们洗洗涮涮,目送他们扛着临时改造的竹杆各回各家。我花了整夜的时间,把它们在书柜上码好,码好之后,又给书柜上了锁。现在我不担心它们会跑掉了。五分钟吧,我从卫生间出来后,看到好多个发音是“钥匙”的字聚在靠近锁的书柜里,时不时就碰一下,像在交流着什么。我把窗户都用木板封死,又拆掉一部份墙,使房间的空间变小,或者使房间变得像个大点儿的书柜,这样它们出来后才不致于很快就溜掉。

19
他看上她了。看上她柔软的眼皮,透明的耳垂,扁平的喉节和粉笔一样的手指。躺在床上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张即将升空的风筝,只有牵扯着线的手轻轻一抖,他整个人就会飞起来。

20
我去握你的手,你说脏。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怕脏。但我还是不洗手。我怎么洗呢?没人要求我摘下手套,包括你。
我去掰你的嘴唇,你吐出一颗染过的牙,问我要手帕。你就不怕我不给你么?
我怎么会不给你呢?你的唇上沾了血,我怎么会不给你呢?你以前和我比过身高,咬过我的耳朵,还在我的鼻尖上画过小小的船长。
可后来你去了哪里?我查看了所有的树枝和屋檐,翻遍了脚下的泥土,怎么找也没找到你。他们把报纸给我,把你留下的脚印铲给我,我也没找到你。

21
死神老了以后,胡子长得飞快。刚开始一天刮一次,后来两次,三次四次五次,依次递增,现在他每时每刻都在刮胡子。从早上起床开始刮起,晚上入睡前结束。

22
乡村诗人每天凌晨四点,都会把妻子摇醒,和她[屏蔽]。妻子刚开始不愿意,向他脸上喷着一种食物腐烂的酸气,说再是诗人也不能这样啊。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动作。诗人多年来有个从不告人的愿望,他想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达到[屏蔽]。但两年过去了,这个[屏蔽]还没到来。现在他每天还是准时拉起妻子,与她[屏蔽]。但早泄的时刻是一天比一天提前了。随着愿望一天天变成泡影,他养成了裸体站在窗前看着黑乎乎的窗外的习惯。这时他是忧伤的。

23
有雨水收集癖的女学生终于实现了多年的夙愿。她开了一间玻璃器皿店。每逢阴天,她都把店里的商品搬出来,摆在露天的街道上,以便尽自己的最大所能,采集一场雨不同时段所下的雨水。现在,她在雨中每隔十秒钟,就打开一件器皿的盖子,采集相隔十秒但已完全不同雨水。在雨中打开和盖上盖子的感受,不论从肉体还是精神,在她看来,再高质量的[屏蔽][屏蔽]都无法相比。晴天,她的生意还不错,每天除了卖给外地游客一些器皿外,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把玩收藏的雨水。她把雨水滴进翻开的眼皮,倒置的鼻孔,张开的胳肢窝,手指、脚指的指缝,肛gatexx的四周内部,甚至,每一根汗毛的毛孔,每一根头发的发根。时间一长,朋友们都很纳闷,为什么她的皮肤和气色出奇地好?她们建议她开一间美容店。

24
死神变着戏法儿,[屏蔽]小天使,
他说:我以前是个平凡的魔术师,可崇拜我的人,尤其像你这种年龄的孩子,确实不少。
他说:如果你愿意,就跳进我的怀里来吧,我会把你的十根手指,变成十朵玫瑰,

25
每年三月,柳絮飞的时候,我都会靠着那堵墙等她。等人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是在等一个人,却又像是等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人。他们呼吸着相同的频率,迈着相同的步子,声势浩大地向你走来。和我一样,他们身上也沾满柳絮,每走一步都会有[屏蔽]柳絮从身上滑落,像迅速褪毛的鸟,像挣扎中的雪人。

26
他把咬过一口的苹果递给她,她竖起右手的食指,冲少了一口的苹果摇一摇。他还在把那个苹果递给过,他的胳膊好像比任何时候都长,而且可能还会变得更长。她皱了一下眉,以为手指表述得还不够清楚,就又摇了摇头。不过,他好像还是没领会她的意思。她把左手的食指也竖起来,同右手的食指一样,在胸前摇啊摇的,像做着一个什么游戏。
他还是想把那个咬过一口的苹果给她,而且他正在这样做,一点儿也没受她摇动的手指和头的影响,好像她这两样器官是透明的,像空气一样无法在他视觉上成像。因为身体不断向前倾,他坐的椅子的四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咯咯的声音,好像这椅子同时举了一颗透明的果子,像他一样迫切地要递给她。

27
死神老了以后,变得不爱说话。好几年了,他成天蹲在村东口的柴火堆里,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拾干柴的李三[屏蔽]用挑火棍捅他,下地回来的张老伯用锄头锄他,就连我们这些放学回来的小学生用冰块把他埋起来,他眼皮动都不动一下。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打算把他埋掉。整个人都放进棺材,马上就要钉钉子的时候,一把胡子的村长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他拨开众人,把死神从棺材里抱出来,对大家说:你们也不想想,死神怎么会死呢?死神是不会死的,死神要是死了,咱们不都变成妖精了?他只是睡着了。李三[屏蔽]说睡着了咋地没有呼吸呢?村长说他不睡也没有呼吸。张老伯说他这一觉要多长时间?村长说这个你别操心,总有醒来的一天。最后,在村长的带领下,大家把死神抬回了大队。村长深明大义地对大家说:村子里谁都可以埋,就他不行。

28
我不喜欢画家的自言自语。我说你给我描述的那幅画已经足够大,其中的形象也足够拥挤,可不可以换一张画布?我实在不喜欢你画的那座城北的公园,街道和街道上不自由的女孩,一夜之间长大的男孩以及他通过红马影射的爱情,等等。我想听到一些温柔的东西。他说你有没有感受过一滴水的温柔?

29
教堂自建起的那天起,就有无数的透过gate板射进来的扁平的光柱刀子一样在地板上划来划去,像在切割一种隐而不显的什么东西。早上刚睡醒的金[屏蔽]光柱迷迷糊糊地在地上挥舞着,地面腾起柱状的尘埃。正午雪亮的光柱射在地板上,与从最后一次离开的人衣服上遗落下的化学纤维相撞,发出嗞嗞啦啦的响声,等这种响声随着时间的推移转换为暗红的光柱时,教堂的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或许这颤微微的教学从天亮起就在等它到来,可它却是来得最晚。它像两条从一个绝望的急需祈祷的人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暗淡目光,像条受伤的狗悲哀地把身子在地上拖来拖去。
和许多故事一样,下面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和他所生活的世界也是用文字堆砌而成的,构成他们脸的材料不是肌肉和与空气接触而被称为皮肤的肌肉,而是一些字和由字构成的词的有序排列,字和字之间的间隙大些的时候你能看到一张粗糙的男人的脸,间隙小的时候展现在你面前的往往是细腻柔滑的某张少女的脸,我把一些字词刻意挤压变形以达到让他们欢笑哭泣的效果.一些脸很听话,一些则不论我费多大的劲它们的表情还是无动于衷,这时我惯用的方法是把它们抹去,再来一遍,我不怕重复,每一次重复都给我向日标更近一步的暗示。

30
没人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又什么时候停住的。这两个脸对脸的老人都不是很倔的那种,可现在他们僵在这里已经有一阵子了。鬼知道他们为什么僵在这里。没人知道教堂顶部的那条裂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两个人以前都先后仰起过脸试图通过它看到一根肉丝大的天,但什么也没看到,反而被刚巧掉下的一颗雨滴砸中。

31
一个女人拉着平板车,第一次拉病男人,第二次拉死掉盖着被单的男人,第三次拉装在棺材里的男人,第四次拉一座坟,

34
书店高高的招牌上最后一颗摇摇欲坠的雨水打在他的黑伞后,并没有及时从伞的高处滑向低处顺着伞的边缘落地,而是在伞上滑来滑去,从高处滑向低处,从低处又返回高处,它把这把伞改成了临时的[屏蔽]场,在伞尖和伞沿之间的频繁的滑动中,它已[屏蔽]了保持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体凌驾于伞下那个地球之上的隐晦秘密。

35
为了更好地[屏蔽]两位主人公的[屏蔽]生活,作者限我在两天之内,给他们的房间装好bug和xx Camera。听听他是怎么安排的吧:摄像机,gate口一只,用于[屏蔽]女主人公换鞋的场面;卫生间里外各一只,里间那只拍摄女主[屏蔽]小解,外间拍摄她洗脸化妆的情形;客厅沙发正面一只;卧室上下八个墙角各一只,用于从不同角度拍摄他们的[屏蔽]场面;阳台一只,餐厅一只,作用就别问了……

36
我不知道阿克拉加斯在哪儿,它是小镇还是城。我不知道它的居民是否也像我们中原人一样,每天天麻麻亮就迷迷糊糊地吱呀一声推开一砖厚的gate板,用两只扑满月光的胳膊往gate外的过道上泼屎泼尿。我不知道阿克拉加斯怀里奔跑的少女穿耳洞用钢笔尖、打磨过的铁丝呢,还是干脆就用两颗米粒把耳陲磨透?

37
不过,现在他什么都不是。泥土中的血肉已经不翼而飞,骨头也正遭受地气和蚁蝼的蚕食。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一生的全部记忆倏地弃他而去。一个声音说:死了。

38
一[屏蔽],潘诺在小农胡同第一次碰到成樱时,在偷盗方面,他还是个新手。三个月前,他劫持了一辆运棉花的拖拉机,轰嗵轰嗵地去了湖对岸的迷宫;那是一座十六世纪由水上迁至陆地的迷宫,它的每条过道、每间屋子都塞满了闯入者的白骨,随着闯入者,源源不断的闯入者已将迷宫变成一座存放白骨的仓库。

39
女孩坐在画布中央的桌面上,背靠一个嫁接在桌面的椅子背,怀抱一颗卷心儿菜,目光穿过被颜料涂满的亚麻布,呆呆地望着你。刚洗过的衬衣偷偷松开了第一粒纽扣……

40
这个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活不长。A,第一个主人公,十二页出现,十六页死掉。A是个被出租车司机捅死的倒霉鬼。他上这辆出租之前,去过小说前十二页中的很多地方,那些地方,要么繁荣稳定,要么寸草不生。他曾以登山队员的热情爬上过沿海的每一幢十二层以上的办公楼,在每幢楼里,各大小便一次。他曾在一幢写字楼的二十五层,看到过天花板上的一口浓痰。那是一口已经干掉后呈金色的痰,各处的皮皮翻卷起来,被风一吹,哧啦啦地响。

41
这城里,每次下雨,最后一颗雨水都会打在清水书店的招牌上。每次雨快停的时候,清水书店gate口总会围一群打伞的人,他们的眼睛不眨不眨地盯着招牌,等待最后一滴雨水的到来。这些人里有工人,农民,解放军,小学老师,当然,最多的还是女大学生。我就是在那儿碰到兔子的。

42
坐在家里翻着那些书,仿佛又回到异地的公交上,那些没有面影儿的异地姑娘在卧室的空气中目中无人地自由穿梭,从gate缝里进来,从窗户缝里出去,从椅背上钻出来,又消失在天花板的某个墙角。她们个个儿衣着整洁,头脸干净,走路没有声音,或者说声音极小,我猜想她们的鞋底儿并没触到地板,她们是在我的卧室无拘无束地飞行,想听出一些脚步声只是我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常怀疑曾把一些姑娘夹进刚翻过的书页中。所以我看书有个习惯,每看完翻过一页又很快地翻回去,摩梭良久。

43
每年三月,柳絮飞的时候,我都会靠着那堵墙等她。等人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是在等一个人,却又像是等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人。他们呼吸着相同的频率,迈着相同的步子,声势浩大地向你走来。和我一样,他们身上也沾满柳絮,每走一步都会有[屏蔽]柳絮从身上滑落,像迅速褪毛的鸟,像挣扎中的雪人。

44
东晋美人自娱自乐,在庭院里种了一亩海棠,一亩茄子。海棠送姐妹,茄子送太监。姐妹们把海棠插在头上,蔫掉后才夹进书页或压在褥下,作标本。每位姐妹都有厚厚的一本,或满满一褥子海棠标本。

45
终于让我捉住你了。你这妖冶的,天杀的女人。我捏着卷烟的手在颤抖,颤抖把一些烟灰落入指纹,我把指纹里细碎的烟灰轻轻吹走,目光又落到面前的这个敌人身上。


46
“被情人扼到窒息时的痉挛和[屏蔽]中的[屏蔽]是多么相似啊,”她说,“我喜欢窒息的游戏。”

47
画家穿过露天茅厕,穿过开满郁金香的街心花园,穿过异[屏蔽]群居的广场,拐进一条飘着毛毛雨的小胡同。窄窄的胡同堆满各种杂物,穿着短裤拖鞋的画家敏捷地跃过白菜堆蜂窝煤堆自行车堆和刺鼻的垃圾堆,最后一个后空翻,才从胡同里翻出来。

48
高跷上的小丑,一个右手提漆桶、左手拿刷子的人,一个满头灰发、满脸褶子的老人,趁道路两旁围观的群众不注意,悄悄地溜出了花花绿绿的游行队伍。

49 东风
东风住在平原的树洞里。树洞阴暗潮湿,常有地鼠和青花蛇造访。地鼠找到东风完全是因了青花蛇的启发。一次它蹲在树下看青花蛇长久地盘住树腰的洞口[屏蔽]首弄姿,就在树根处打了个洞,一直往上钻,直到嗅出东风的[屏蔽]和青花蛇小腹的泥土味儿,才停住。蛇在向东风露骨地示爱。它一刻不停地用腹摩擦树皮,树皮磨光后,它又开始摩擦树干。东风只是在洞里轻柔地吹几个呼哨,或从洞口放出一两个小旋风,小小的旋风中,翻卷着金黄的柿叶碎屑,十个平原以外的女巫暗绿色的花头巾,几串同时演变的文字……
经过几次偷听后,地鼠就背着蛇去偷听东风。因为东风有梦呓的习惯。地鼠在一次梦呓中得知东风遗失曾有过的一条艳尾,才成年累月窝在这个树洞,除了偶尔能吐一两个小旋风外,其余的时间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无望地听任青花蛇日复一日的[屏蔽]扰。
地鼠通过打地洞在几十个平原之间来回穿梭,一年四季一刻也不停下。为了找回东风的艳尾,它的皮毛沾过浮着厚厚一层动物尸体的清洌井水,沾过乌黑的石油,它的头颅一次次被前方冲过来的石块击碎,又一次次在打着洞前进时慢慢康复,很多年过去,就连艳尾的影儿也没见到。它又回到那棵树下,刚好蛇又在树腰摩擦树干。经过这些年的摩擦,蛇身上的肉全不见了,身上除了骨架就全是死皮,越来越细的树干不久就会吱呀一声拦腰折断,夜夜梦呓的东风也将香消玉殒。

50 空娶
裁缝的儿子从城墙上掉下来时,我正穿着大红的棉袄坐在轿子里,望着轿子开的那扇小窗户发呆。因为家族纠纷,娶亲的人把轿子上的小红窗帘撤走,换了副绿的。出gate时男方家的对给我换衣服的人说要求我把红色的丝绸内裤也换成绿的,他们说物换星移,绿色很快就会取代红色,成为吉祥的颜色。我拒绝了。我不会穿着绿色的内裤走出自己的少女时代。
裁缝的儿子,那个在城墙上流了一上午稀鼻涕最后掉下来摔成一地五脏六腑的尸体,就是要娶我的人。我在轿子上闻到血和肉的腥味儿,听到苍蝇的轰鸣,用手帕把鼻子捂住。手帕很香,送亲的队伍出发时一只颤抖的手塞给我的。不知道他们会把裁缝的儿子怎么办,或许给他穿上新衣服装进棺材,在我到达之前埋掉,或许用几个枕头垫在他腰后,把他固定在婚床上……我把手帕从鼻孔上移开,又捂住,我又闻到了那股香味儿,像第一次闻到时一样香……

51
有规律或无规律的适当饮食在补充体力的同时,也放松着读者和作者的神经。这从香艳的惊栗的悬疑的或无味的故事中脱身而出的神经受到面前一堆花花绿绿的食物的[屏蔽]时,偶尔它也会不无伟大地想到邀请刚才故事中——淫荡的林中仙女,清纯的酒吧女招待,gate牙上饰有金制gate环的富裕的恶魔,警惕着以泪洗面的穷苦大众,作案手法漏洞百出的印度小偷,衣着花哨的二流侦探,娘娘腔的小和尚、涂脂抹粉的老道姑,一万米长跑中柳絮一样的苍白诗人……——一同进餐。起初它想邀请他们中的一位,把每一位虚拟到餐桌对面进餐之后,它又觉得单独邀请任何一位都不合适。它又虚拟了能想到的十几号人同时进餐,用餐完毕,就要采取真实的行动(邀请)了,像一只苍蝇在即将碰到一起的嘴唇中间嗡嗡穿过,它还是觉得不合适。它又有了新的想法儿。它想先邀请他们其中一位,然后再邀请他们全体,而这事先早到的一位同时也在稍后被邀请的全体中。这样,这单独的一位就会和另外一个集体中的自己一同进餐。它想像他们碰面时或者惊讶或者故作冷静的表情,像和其它客人打招呼那样相互作辑或拥抱,作辑时他们双手合十的四只无名指通过一个点碰到一起,两副相同的身体就以这个点为中心对称,给任意一具躯体一个轻微的力,对称的身体就僵持着以这个点为轴心开始旋转,旋转产生巨大的凉风,越来越强的凉风使其它的客人四肢冰凉,有的开始打喷嚏流稀鼻涕,他们咝咝地倒吸着牙缝儿绅士地请求主人将风稍稍调小。像把手指插进飞速旋转的电扇一样,他敏捷地用右手的食指给了旋转中的一副躯体一个小小的反方向力,客人们的表情开始舒展。除了作辑,它还为两副躯体设计了拥抱的场面。他们拥抱前,双方都奇怪地同时将扣眼儿解开,拥抱完毕,不,这样的拥抱没有分开的时候,它将永远处于进行当中,因为两人正面的身体贴在一起后,一方的扣子全扣进了另一方的扣眼儿里。按照它的设计,这样的拥抱在进餐完毕后,还将持续到它读完那本书。不过最后这根神经谁也没邀请,和读者作者一样,它也受着现实这样那样的制约。

52
我写这个小说时,去过图书馆一趟,那儿的一本不起眼的线装书告诉我,张三已经把第三章写完了。那本线装书又薄又脆,像一块饼干,掉在地上可能摔成两半或更多的碎块。里面有些句子被人用红黑两色的笔勾过,书页上有那人的指纹。我用放大镜看了半天,也没辨出是哪个陌生人的。一些街头算卦的老家伙告诉我,通过指纹可以算出一个人的生日籍贯家庭住址,我试过几次,算出生日籍贯后就按算出的住址找那人,可一次也不准。也许是被算到的人不愿承认。反正现在我对指纹已经没多大兴趣了。我的兴趣已经转移到这个已经被叫张三的宋朝人写到第三章的小说上了。我想如果我接着写下去,在这本书或其它的书上以后还会看到他的写作进展。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把自己的写作情况通过这些线装书传过来的。

五、大雅丈夫的一段自述

我怎么也忘不了多[屏蔽]的那个傍晚。我在一所学院附近晃悠,想找一间租金便宜内部设施还算过得去的房子时,一个年轻人拦住了我。他看上去比我大五六岁,个子一般,只是人很瘦,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眉头好像被人用针线缝住了,皱得紧紧的。我猜他一定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他说你是学生吧,现在有事没?没事的话帮我个忙好吗?我急需在天黑前搬进地下室,你若愿意帮我搬东西,我付钱给你。他说我想今天晚上就住进地下室。他转过身指了指对面那幢楼。

天黑透后我们两个才忙完。他拍拍脏手付钱给我。还提出请我吃饭,我说不了宿舍还有同学在等,就走了。那个傍晚让人难忘,我赚到了平生第一笔钱,还结识了现在的朱莫。我记得当时他说他在写一个小说,当晚将完成第一章。他将在第一章虚构的第二家乡告别还算愉快的童年。“呵呵,虽然有很多夜晚被打扰,不是失眠就是被噩梦吓醒,白天不是撞上这儿就是蹭破那儿,总把小胳膊小腿儿搞得血淋淋,不过总得来说还算愉快。也许是守有密秘的原因。”

他说,小说中时不时会有一些莫明其妙的人物出现,那些人物为了与他争夺主人公的位子,不惜在小说中扯出一个个关系网,对他死磨硬缠或大大出手,辱骂,恐吓,向书稿外吐口水、甩鼻涕,枪杀,毒药,[屏蔽],公布作者的隐私,等等,能想到的手腕依次登场。他们甚至还为我设计了一个[屏蔽]陷井:用一个才貌两全的女子将他勾进书稿,然后严刑拷打。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做小说的主人公。“主人公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谁说这是小说,这是一本回忆录,是我为自己写的回忆录,把主人公让位于你,那不成了你的回忆录了?再说我们的经历千差万别,就是把朱莫的名字改成你,那也不是你的过去啊!”我常这样对着书稿大喊大叫:“什么?里面的人事和场景都是虚拟的?当然虚拟,未来的事谁也没经过,人和事都还在泥土中酝酿萌生,我只是站在未来的某个点,对现在以后和未来那个点之前的这一段未来在稿纸上稍加排练,不过是回忆录形式的虚构!什么?啊?我承认!我承认!但……哎哟,你敢?你别过来啊?!”

他说,小说中构建的生活场景常在主人公未到之前就意外损坏、一些物品无缘无故消失,是朱莫碰到的另一个麻烦。这情形很像一个古装剧的拍片现场,导演花大量精力资金设计建造出的酒楼在演员化妆之前就倒塌,一些演戏必不可少的道剧,一把剑,一张折扇,也常常无端丢失。“肯定有人在使坏!”我常在后半夜的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想。“那些龟孙子,根本不知道建起一个院落需要写足几个段落,胳肢窝里的一对儿翅膀得耗费多少字词!”我身上除了伤口就是瘀青,轻轻一动,仿佛无数双手在撕扯、挤压。“无论如何,我得先把第一章写完,一写完我就换地方,离开这个霉气冲天的村子,到陌生的城市去。”

六、小雅,梅雨眼泪

1
一年四季,小雅的眼泪梅雨一样地在朱莫的地下室飘落着,断断续续,时疏时密。朱莫撑着江浙出产的油纸伞写第三章时,隔三差五就着凉。他翻出秋冬两季的衣物,加在身上,也不起作用。迫不得已,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他生起了火炉。

一年四季,朱莫的油纸伞每隔半月就被眼泪穿得千疮百孔。这赋予地下室战场的意味。他一面频繁地与雨具商联系,一面保持小说第三章的陌生城市赵城没有硝烟。雨具批发商是个小气的人,和他谈价钱是件磨人的事。他总说他的雨伞雨衣雨鞋是最好的,不肯便宜一分一毛。他说什么样的价钱买什么样的货,活活饿死雨具也不贱卖。在价钱问题上,他无法纵容自己。朱莫与这商人不是很熟,他的油纸伞全是小雅代买的。他很高兴小雅这样的举动。因为小雅一离开,他就扔掉雨伞,用比从前快两三倍的速度奋笔疾书。

小说中的赵城,总是阴雨绵绵。用手心把雨丝接了,用[屏蔽],除了淡淡的咸苦味,还能品出一缕冷冷的香。雨水怎么会有香味?肯定又是小雅,她又往身上洒了香水。空气一直是经过她的身体进入地下室的,现在赵城流通的风全都沾染了这种香味。

赵城的风和地下室的风,是同一种风。朱莫不清楚自己身边的空气是如何进入小说中的赵城的,也不清楚赵城的居民为何生来对气味那样敏感。没把小雅驱逐出地下室时,赵城的人总是晕晕乎乎无精打采,春困一样。很多刚睡醒的小孩打完哈欠都会说“好香啊!”。朱莫想知道小孩闻了一夜的香从何而来。最后,他把目光落在身旁的小雅身上。他用鼻子嗅了嗅,好像有点儿像。他拍拍小雅的衣裳(这样她身上的香味会迅速扩散),他露出拿捏不准的表情。最后他干脆把整个脸都埋进她的胸脯,天呐,一个事实如此地明白无误,他嗅到了那个男孩,也是整个赵城人长期以来一直沉迷于其中的小雅的体香。无怪乎小说中的人物都成了懒骨头,迟迟不肯行动起来将故事向前推进。

一年四季,小雅都在和一毛不拨的雨具商人打交道。听朱莫的吩咐,刚开始她只是给钱拿伞走人,后来,慢慢地,她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商人闲扯。她说你的货物真没便宜过一次吗?商人说那倒也不是,几[屏蔽]一个年轻女子来买伞,我就破过例。小雅好奇地问她是谁,商人说我现在的老婆。小雅本来还想让他破一次例,一听,想都没想就把话又咽了回去。还有一次,小雅要走时,商人好像一时兴起,突然就在她身后发出这样的疑问:一件东西该是什么价钱就是什么价钱,为什么顾客叫要搞来搞去,如果东西的价值真是他们所说的价格,为什么还定这样高?小雅回头说你们要嫌更多的钱呗,笨。商人说不是,其它商品我不清楚,但我的雨具的价格是再恰当不过,精确到分。时间久了,小雅觉得雨具商人也不是那么难打搅,她们开始聊一些别的话题。

除了商人那里,你只能在朱莫的地下室gate口见到小雅。如果你在商人那儿与她打过招呼或闲聊过几句,那么在朱莫这儿你想都别想。她好像变了个人似地,总是不声不响谁也不理地站在那里,一脸幽怨地,哀哀地。

2
遇见朱莫之前,她总在清晨找不到钥匙。找不到钥匙,就不敢出gate。在家呆一天后,她常会在准时到来的夜里做与钥匙有关的梦。这样的梦总是叮叮铛铛,恍兮惚兮。她在梦中肚皮一样一起一伏的马路上走时,走着走着就想起一把钥匙,她摸摸口袋,确定出发时装在口袋里的钥匙还在后,她就认定想起的是很久之前遗失的一把。究竟是哪一把,与它呼应的是哪一扇gate,她却想不起。她喜欢在空空的街道上猜测曾被丢失的钥匙打开过无数次的gate。她享受着把自己颠过来倒过去的乐趣,同时又忍受着没有答案的结果。丢掉钥匙的梦中仿佛始终都是夏天,马路被很毒的太阳烤得皮皮塌塌,一处踩下去,另一处就鼓起来,像踩在一个充过气封闭起来的黑塑料袋上。它的温度是那样地高,飞得疲惫的鸟儿打着瞌睡从天上栽下来,一碰到路面就变成了燃烧弹,轰地一声倾刻变成火球四处滚动,一种烤肉的香味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小雅也常梦见自己身上着了火,火舌最先在她的脚心像一把极软的刷子一样一下一下挠她的脚心,像她幻想过无数次的情人的舌,深情地,又痒痒地。就要醉掉时,火舌就舔上了她的足踝,她的小腿,它们把她的足踝和小腿像[屏蔽]一样裹得紧紧地,却又像水一样不停地流动着。小雅感觉自己穿了一双流动的皮靴。她用这双皮靴走来走去,从麦当劳走向蛋炒面,从旗袍屋走向蕾丝内衣专卖,她一任火舌从小腿蔓延至[屏蔽],想像被一个轻盈而透明的男子紧紧环绕,接受他配合着深情表白的调情。这样的时间从来不会太久,火舌一窜上她的私处,她就闷闷地长嘶一声,从梦中惊醒。每次醒来她都固执地认为全身都着了火,火舌并不止窜至她的私处而是像个麻袋一样将她整个身子紧紧地罩住,一种无以发泄的恐惧在她胸口快速淤积,像离弦的箭,像出膛的[屏蔽]。她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小雅每天早晨都在回忆梦中景像中度过。因为丢失的钥匙,因为钥匙引发的梦境,她成了一个晕晕乎乎的女孩。直到那天,她遇见朱莫。

朱莫在地下室一层的窗前伫立着,看着无数的鞋袜和光脚板行色匆匆,两秒三秒就移出自己的视线。小雅却不然。她那天从朱莫的小窗前走过,莫明其妙地,右脚的脚趾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她停住蹲下,要小便的样子,松开黑布鞋的鞋带,把鞋子脱下来在地上磕了磕。什么也没有。活见鬼,怎么会硌到脚!她穿上鞋子把鞋带系好,准备起身,小窗那边的一张陌生男子的脸进入了她的视网膜。那张脸没有表情,好像在他眼里,小雅只是一堆皮肉一具骨架的结合,只是一块石头一棵小树一样的非人类。她蹲在那里,说“喂”。那张脸上的嘴唇没有反应。她稍稍提高嗓gate重复一遍“喂”,男子还是一脸漠然,仿佛一个凝固在镜子里的影像。她蹲着小步挪到窗前,用手指敲敲窗玻璃,他好像被窗户上的动静吓到了,揉一揉眼皮不知所以然地“啊?”一声。小雅嘻嘻地笑了。她说“在站着做梦呀?”

那阵子小雅一有空就来到那个小窗口,观赏一条鱼缸里的鱼一样注视着地下室的动静。那男子每次都在,不是趴在书桌上写着什么,就是走过来呆呆地与她对视。对于他的视而不见,她并不感到没趣,相反,她对他的兴趣有增无减。他的神情迫使她一次次猜想,他是在和一支无形的[屏蔽]做着殊死搏斗?还是在脑子里与几十个虚设的象棋高手对弈?亦或是被一个梦魇住了,一魇就是半个月……

“让我送你一朵玫瑰吧,让它开在你心上,让你的心儿冲向我吧,让它在我的胸口爆掉”看上朱莫后,小雅常常手舞足蹈着,哼一些胡编乱造的歌。她编过很多歌,但哼得最多的还是这几句。尤其是哼到“[屏蔽]”时,她总会猛地大幅度张开双臂,做出一朵礼花爆掉的样子。爆掉自己后,她总不忘看看墙上的钟,“三点二十三”“九点差五分半”“十一点零四”一下一下地念着,很多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3
据说,小雅和朱莫的结合,就像灵魂和肉体的结合一样完美。

七、窥视的主题

1 喏,一棵无花果

A
浅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光滑的[屏蔽]白色物质。三三两两的尘埃颗粒在它上空某个适当的层面,不知疲倦地作着平行运动。它们处于引力和空气浮力相抵消的空间。突然,一颗尘埃像中了魔法,疯狂地向下方的[屏蔽]白色物质一头扎去,出乎意料地,它坠落在白色物质表面后,没有感到一点儿振荡。白色物质像一块平坦的大陆,牢牢地浮在浅褐色液体上,好像睡着了。三四分钟之后是第二颗尘埃,第三颗……现在[屏蔽]白色物质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尘埃,尘埃中包含经过分解的炉灰,棉絮,瓦砾,皮革,塑料……甚至人的骨灰。上方原先悬浮这些尘埃的平面空间,此刻也已经被另外一些不明来历的尘埃颗粒占满,它们与已经在白色物质表面固定下来的尘埃不同,可能来自另外一些地方,比如:北方某个小镇炼油厂的烟囱,南方某郊区渔船上一根不断与船沿摩擦的麻绳,或某个山腰上爬山者的塑料鞋底……来自何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不远千里,在白色物质上方悬浮一阵后,也将[屏蔽]在白色物质上。以后它们还将通过不同的渠道,不断分解成任意形态,散布到别的地方,或者重又回来,落在此刻正处的地方。不过那时,承接它的,可能会是一团透明的清水,或者底层堆积着涨到极限的黄绿色茎叶的深褐色液体。那些茎叶几乎全部来自南方,它们在空中摇曳时曾吸收过大量的阳光和水份,借助一个奇妙的时刻,被剥离枝头,用竹制容器转移到另外一些阳光充沛的场地,在那里,它们用大量的时间安静地将体内的水份毫不保留地全部蒸发,随着一些固定机器和移动机器的轰鸣、一些手指指纹的摩擦,进入一个个透明或不透明的狭小空间,至此,等待它们的,将是汹涌而下的无色无味液体。这些液体,理所当然地,滚烫无比。就此,树木和玻璃制品之间产生了隐秘的亲合力。它们籍着这种不为人知的亲合力,长期与进化已久的牙齿和嘴唇相安无事。也有例外。比如玻璃制品沮丧着轻微地呻吟一声,扭曲为一堆碎片,原先汹涌而来的滚烫液体迅速穿过碎片四处逃散,上下两排牙齿咬在一起,与嘴唇、舌头巧妙地稍作周旋,吐出一句“tmd”。

盛放咖啡的玻璃杯通体冰凉,规规矩矩地直立在桌面。桌子内部有动静。吱吱,兹兹,咕噜咕噜,一些小生物正在里面不知疲倦地打洞。这张桌子还是一棵树时,它们就开始在里面打洞了。它们希望自己的住处一天天宽敞,直至足够大,它们才会疯狂地交配,眨眼之间繁殖出一堆堆直系亲属。往后的日子,除了教会它们打洞的本领,隔三差五还得给它们上一节性教育课,以保证一天天发育起来的后代在打洞之外可以豪情满怀地交配,这样不断打洞扩大场地,不断繁殖,总有一天它们会建立起自己的王国。不过,这样的王国将座落在某间卧室而非森林。不会说话的物品总是坚强的,比如这张由树幻化而来的桌子。坚强是有限度的,事实一旦超出这个限度,一切都会变得绝望。这张桌子此刻正在坚强与绝望之间摇摆。它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把虫子们打洞的声响泄露出来,就像吞吞吐吐地声明自己肚里有蛔虫的儿童。但虫子们都没有分身术,不能在打洞的同时到桌子外面去听响声,它们的工作对人对己都是毁灭性的,这缘于它们打洞和繁殖的热情以及热情引发的对外界的浑然不觉。桌子开始变得绝望,它安静地等待着使它倒地而亡的“轰嗵”一声。

咖啡已经冷却多时,整整一个晚上,它在桌面上始终保持一个眺望的姿态。它想看到一些东西,或者它已经看到了许多东西,那是一些转瞬即失的图像,它通体光滑的目光始终显得若有若无。在头部和眼眶未出现之前,目光从它身体的任何部位不分前后主次地射出去,捉一些图像返回自身,但往往是在返回的途中就将它们遗失了。也可能是被捕捉到的图像发现它们将被带去的是一个没有大脑、身躯僵硬的玻璃容器,清楚这样的前程并非它们所想,都在转瞬之间融入空气。总之,天快亮时,作眺望状的咖啡杯已经筋疲力尽,它迷迷糊糊地在桌面上支撑着,暗暗等待五官四肢遥遥无期的到来。这是一种充满恐惧的等待。因为桌面上与它距离不远的那本新书已经可以哗哗作响。书和杯子生来就是不声不响的物什,但从窗帘那边吹进来的夜风可以使书页畅快地哗哗作响,就像使森林里那棵现在已经变成一张桌子的树的叶片哗哗作响一样,却对一只郁闷的杯子[屏蔽]为力。杯子开始在坚强与绝望之间摇摆。

沿着咖啡杯的底座往北进发,尽头是桌面的边缘。纵身一跃,会跳上一张斑驳的木椅,椅子上布满了主人的指纹,每个指纹都像一顶瘪着的帐篷,上面是深浅不一的用来疏导雨水的凹槽。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你可以试着在一个一个的凹槽之间跳跃着行走。从椅子面的最南端走到最北端,再沿着椅背上一个个螺旋上升的指纹,爬上椅背的最高处。不过,你现在完全可以屏住呼吸,再纵身一跃,跳到地板上那片铅灰色的地毯。到达地毯后你会惊讶地发现,原来它并不像刚才在椅子上看到的那样脏,脏的不过是它的颜色罢了。如果把你你长期寄居的桌面比作一个寸草不生的平原,那么现在你会发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大陆。一眼望不到边的地毯,高高耸起的书架,极远的墙壁上挂着的那个只能看得见一个黑点儿的钟表,远远传来的嘀嗒声,像是一个巨人在哭泣。

如同爬山者不知为何要爬山,你开始了地毯上常年累月的跋涉。你经过一个大衣柜时,发现了另外一拨争分夺秒打洞的虫。这些虫因为长期呼吸浓郁的樟脑丸,已经产生了樟脑丸抗体,它们的劳动工具,食物和水,无一不散发樟脑气息。如果接吻的恋人从对方的口腔尝不到樟脑味儿,他就会果断地甩手走人。如果一对儿年轻夫妇生出的孩子与樟脑没有亲合力,就会在当夜被溺死。它们在大衣柜里加班加点建立起来的家园,将是一个樟脑统治的王国。你安静地与这个建设中的王国挥手作别,又走了不知多少路,在一个庞大的长方体面前站住了。它上面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传来,一高一低,阴阳顿挫,像唱着一首自己也不懂的歌。

沿着一根长方形的木棍一路上去,中途转到幕布一样下垂的床单,再由床单上一条高高的纹路的指引,你终于看到了那副沉睡的躯体。一个甜丝丝的女孩,蜷了身子浅浅地睡着。

B
小雅早就醒了,她只是没把眼睛睁开。刚才她试着睁过一次,眼睛好像被眼屎糊住了,没睁开。也可能是她还没真正醒,还不能完全操纵自己的眼皮,她只是把眉毛挑了挑。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她翻了下身,听到宏大的头发摩擦枕巾的声音,皮肤摩擦被子的声音。她不动后,那些声音随即消失。耳朵却不愿停下来,它试图再听出一些别的声音,果然就听到了比前两种声音宏大好几倍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哄隆哄隆,哄隆哄隆,一下一下地很有节奏地震颤着她的身体。她的四肢和头颅都在按各自己特有的构造轻轻地晃动着,一下强,一下弱。这种晃动让小雅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个由水流缓缓推动的摇篮里,水流一会儿舒缓,一会儿湍急。这种晃动又让小雅觉得自己是躺在一个不断被人摇动的筛子上,那人试图把她一米六五的身体从一些不足半厘米的小洞筛下去。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儿信心,小雅又翻了半个身,仰面躺着,把两只手臂交叉起来,抱在胸前,左手插在右腋窝,右手插进左腋窝。插好后,还是觉得不舒服,她用左手的食指抠了抠肛gate附近的区域,又收了回来,重新插进右腋窝。现在,心跳声比刚才小多了,几乎不竖起耳朵认真听就听不到。小雅的心脏在和耳朵捉迷藏。时间一长,小雅发现这是一个死循环,不会有结果,就在腰上使了使劲儿,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曲起右臂拍拍直了一夜的腰,似乎是帮它适应新一天的第一次弯曲。

她下了床,走进卫生间。她感觉脸上的皮肤紧绷绷的,像覆了一层无形的塑料薄膜,薄膜上沾满了她看不到的尘埃,尘埃忽起忽落,一会儿从她面部四周的空气中潮水般涌来,一会儿又像灰烬一样随风飘散,无影无踪。

我向楼道东边的那扇小窗走去。窗外刺眼的阳光经有色玻璃一过滤,服服贴贴地铺在水池旁的过道上,它们看起来很温和,像一个晒太阳的老头子,又像一条皮皮遢遢快睡着的狗。我走到水池边,拧开水池上方的水龙头,不知来历的水哗哗流出,笔直的水柱碰到坚硬的水泥池底儿,溅起一些水星儿,众多的水星儿从池底一路上升,沿着一条无形的弧线,到达我的胳膊和前襟。此刻我已经很像一个站在瀑布口的游客了。
我把手摆了摆,像在驱赶什么东西,但除了水柱和水星儿之外,什么也没有,莫非我是在驱赶那些不断溅到我身上的水星儿?很有可能。我想,这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虽然它不解决什么问题,但肢体有它自己的一套运动系统,这是我不知道的。我用左掌将水柱拦腰切断, 一个力马上到达我的掌心,它像一个很钝的钻头,凭着一股子蛮劲儿试图将我的左掌钻透。我想如果我不把手移开,有一天这钻头的计划一定会得逞。我把左掌从水柱的中心向左移,右掌同时从右边横切水柱,这时,钻头开始瞄准我两掌相接的缝隙钻起来,也不管什么手心掌心了,喏,我说它蛮吧,你还不信。

两手的接缝只被钻了不到一秒钟,它们围起来的肉坑里已经注满了一小坑水,起初水面出现一些绿豆大小的包着空气的水珠儿,但它们辟辟啪啪地一瞬间就爆灭了。它们爆破时,除了微乎其微的声响,还把一些无足轻重的力通过肉坑里的水,传达到我那两个呈弧状弯曲的手掌平面。我感觉像是手掌上的某些东西在[屏蔽],但这[屏蔽]对我毫发无损。这让我有点儿得意,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刀枪不入的战士,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闲庭信步。

突然,我的两手将其捧着的一小坑水抛起来。那些水在到达脸部皮肤的途中本来是要向四面八方各自逃走的,它们已经仓促地瞄好了各自的方向,但空气中的一些力,使得它们的计划破产了。他们在小坑里时,只有水面上的一少部分水知道空气是有压力的,其余的只知道自己头顶的水有压力,但它们的压力从何而来,并未深究。现在,这一部分原先在水面下的水大开眼界,当他们在空中努力向两侧冲去时,一股无形的力将它们死死拦住,不留一点儿余力。这力像一堵透明的墙,堵住了试图逃窜的每一颗水珠儿,使得我手中的一小坑水一滴不漏地全都向脸部皮肤冲去,但随后它们就碰到了我脸上那层不透气的塑料薄膜,一小坑水立即兵分两路,一路急忙溜走,其余则沾在塑料薄膜上坚守阵地。
坚守阵地的水珠们一开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一秒钟不到,它们就开始跑到一起窃窃私语。一些认为这是一片绷了塑料篷的庄稼地,另一些认为这不是一片普通的庄稼地而是试验田,种种看法,不一而足。接着,我发尖儿上的水珠沿着发梢滴到额头,与额头上的水珠儿汇合,形成一个更大的水珠儿,这更大的水珠儿又顺眉梢、颧骨、左右两嘴角、下巴一路下来,汇合了众多的同伴,叭嗒叭嗒地跌进水池。
滴落的这些水珠儿,通过在我面部的行走,带走了五分之四的尘埃。现在我的皮肤又透气了,我不再感觉脸上蒙着一层无形的塑料薄膜,顿时清醒多了。

梳洗完毕坐在沙发后,又一阵淡淡的睡意袭来,她刚梳好的头轻轻地在靠背上一碰,身子就像溜滑梯一样,再次滑入睡眠。

也就在这时,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第一次看到了小雅,一个已经习惯借助睡眠来忘记自己不会生育的美少妇。

C
今天我本来不打算出工。因为星期天各家各户都有人在,如果我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撬开他们的锁,他们一定会把我扭到公共安全局,打个皮开肉绽。如果换了别的同伴,他可能会跑掉。我不行。我的腿有毛病。我拖着一条破腿在这个城已经行窃多年,从没被扭过到公共安全局。有几次被人发现,我把那条腿亮给人家看,腿上全是没被肉糊住的钉子眼儿,人家就同情我,给我叫出租,把我送走。这种事发生过几次后,我就不想干这行了,再干下去良心受不了。后来我饿着肚子浑然忘我地撬开一些gate锁后,我发现肚皮永远比良心有说服力。今天早上也一样。

这是一座院子。院子东北角的屋檐下放着一辆童车,经过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已经锈迹斑斑的童车,依然固执地散发出温馨的气息。东南角堆了一堆垃圾,花花绿绿的,一些废纸在小声地哗啦哗啦,可能是风吹的,也可能里面钻进了小虫子。西南角是厨房,一间主人已经很久没光顾过的厨房,厨房gate口的钉子上挂着一串红辣椒,穿辣椒的线看起来要断的样子,估计用不了多久,那串辣椒就会啪地一声掉到地上。透过厨房油腻发黄的小玻璃窗,能看到对面墙上那个厨柜里的一些碗筷和调味品。厨房的房顶上长了一些屋檐草。这样的草我已经有些年没见过了。以前在乡下时,每个雨天我都会打把伞,爬上梯子,把它们一棵一棵地拨下来,再把带起来的瓦泥压好。村里的老人看到后,都说屋檐草是拨不得的,拨了房了会倒的。可我父亲说房子上长着草,看着就不景气,还是拨了得好。不过,他只让我在雨天拨,因为雨天可以把带起来的瓦泥重新压好。想起这些,我才发现我离家已经很多年了,不过,我不会再回去了。可能因为这个,小雅家长满屋檐草的厨房看起来就很忧伤。

窗帘的缝隙很小,但可以看清客厅的全貌。小雅躺的沙发靠在东墙,对面是电视和酒柜。我对面的北墙挂着一幅巨大的明星照,那个明星我还喜欢过一阵子,我觉得那张不是他照得最好的。明星照的左下方是一扇gate,通向卧室。对于陌生女性的卧室,我一向情有独钟。我相信在这点上,其它一些不作贼的人和我一样。如果呆会儿小雅从醒来再收拾收拾出gate后,我最先去的可能就是对面的卧室了。很多人把钱放在卧室的床下或衣柜。不过,我进去后不会马上就找钱。我不需要钱。我只需要一顿饱饭。也可以说,只要能偷到十块二十块够我出去填饱肚子我就不枉此行。我可以偷一百二百或者上千,但那样就得花成倍的时间精力去乱翻乱搜,就得冒更大的险。换了别人十有[屏蔽]会,但我不会。我是一个安全地偷到极少的钱就很满足的家伙。我估计在小雅的卧室找我要的数目,不是难事。目的达到后,我会在她的床上稍作休息。哪怕是饿着肚子。你不知道,在陌生女人的床上休息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可现在床的主人小雅还没醒。我的经验告诉我,大凡在早上梳洗干净、倒在沙发上入睡的人,睡的必是回笼觉,不出半小时准醒。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她醒来离开家后,把我锁在院子里。

等一个一动不动的人睡醒和等一个迟迟不来赴约的人一样消磨人的耐性。这天早上半个小时的等待对我来说很漫长,如果换了中午或晚上我想未必会这样。等待中我小睡了一会儿。在小雅的窗下醒来后,她已经醒了,原先靠在沙发上的被弄乱的头发经过重新梳理,一点儿也看不出这是个睡过回笼觉的女人。她现在依然蜷在沙发上,两条腿盘起来,面对着对面那台电视屏幕,右手握着一个遥控器,姆指在上面按来按去。她的身子左右摇晃着,过一阵子,身子不摇了头却又开始摇了。她好像自己在自己的周围建造了一个无形的摇篮,她坐在里面悠然自得。无形的摇篮被一只无形的手很有节奏地推着,手的节奏与他身体摇晃的节奏相同。突然一个时刻,她握着遥控器的手指不动了,身子也坐得笔直。以前放松的面部表情变得紧张起来,一种因为好奇而非恐惧引发的紧张。我想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我摄手摄脚地沿着窗往东移了约一米左右,然后我就看到了倾斜的屏幕上的情形:一个农舍里,一只母鸡正不安地走来走去,它的脸涨得像鸡冠一样通红,咯咯哒咯咯哒地叫个不停。
我又看看小雅,我发现她还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她眨眼次数比刚才调频时明显少多了,有时她整整一分钟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也一动不动,像个蜡像。看来她是真被这只快要下蛋的母鸡迷住了。

被电视上的母鸡迷住的小雅迟迟不肯动身出gate,让我很难办。我站得腿有点儿酸,我开始蹲在窗下想到把窗台上的一个啤酒瓶扔向大gate,[屏蔽]她出来,让她发觉自己还有出gate要办的其它事。我没这样做是因为,我的腿不方便,那样做的前提是啤酒瓶子扔出去后我必须以很快的速度把自己藏起来。我重又站起身,看看客厅的沙发上的小雅,她还像以前那样呆坐着,两眼放光地盯着屏幕,只是现在她的脸也涨得像那只母鸡一样红了,嘴唇开始颤颤微微地抖动,根据口形,我很容易就辨认出咯咯哒咯咯哒的发音。遥控器已经离开她的右手,静静地呆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随着嘴唇有节奏的颤动,她的两只肩膀也开始不自觉地抖动,好像她有一对儿透明的翅膀,她正试着扇动它们,使自己离开沙发悬浮在客厅的上空。我又看了一眼屏幕,母鸡盲目奔走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它先前不断挥动的翅膀也安静地贴在它背上,但脸和鸡冠涨得更红了,眼睛睁得滚圆,像两颗[屏蔽]一样准备随时发射出去。我又看看小雅,不得不承认这沙发上的女人与母鸡一直配合得很好,她已经不再试图震翅欲飞了,重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但她这次的一动不动与前上几次相比,有很大的不同。通过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内心异常噪动,她之所以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只因为屏幕上那只母鸡已经静静地卧在一块空地上了。如果它拍着翅膀呼啦呼啦地飞向别处,我想小雅绝不会再心安理得地呆在沙发上。

现在我的肚子比刚来时饿了很多,肚皮几乎与脊椎紧紧地贴在一起了。我开始怀疑这个早上能不能在这家偷到吃的。我现在如果出去再重新撬一家gate锁,已经不可能了。可沙发上的女人为什么还不走呢?

五分钟后,屏幕上的母鸡下了一颗温热的蛋。下完后它用身子捂着蛋稍作休息,然后很快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它现在一定很舒服,像[屏蔽]便之后,或者刚刚饱餐了一顿之后的神气儿。这时屏幕上出现了广告,广告的声音很大,但稍后小雅就把它调小了。调小之后她看了不到一分钟无声广告,就把电视关了。关掉电视后,我想她会马上从沙发上起身,整理整理衣服,挎上坤包出gate,谁知她整个人已经瘫在沙发上又不动了。她看起来很欢绝望的样子。她不时用仅剩的一丝气力翻开衣襟,左看看右看看,什么也没看到后,她仿佛确信一定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沙发上。她又挪开身子,仔细察看屁股刚坐过的地方。但依然空空如也。她脸上的红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褪去,因为刚才肩膀的抖动,有几丝头发从耳朵上方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她的耳朵外沿,使她的寻找看起来很费力。
突然她的眼睛一亮,随着这一亮,全身的力气好像在一瞬间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从沙发上下来,趿上拖鞋,向gate口走来。她走得太快了,几乎是小跑,以至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及时找个藏身之所以免被她发现。但一切都迟了,太迟了,我刚迈了左腿,gate咔嚓一声就开了,我赶忙蹲下,刚蹲下,就有一阵淡淡的香水味儿很急地从我左上方拂过。她一路小跑跑进了厨房,在厨房里找东西去了。她竟然没发现我。
我知道她不会在厨房呆很久,她找到要找的东西就会重新一路小跑跑进客厅。我很迅速地抓紧这个时机,猫着腰躲到离厨房gate最远的那面墙角下。刚在墙角蹲下,她就从厨房跑出,果然一路小跑跑回客厅。我喘着粗气,定一定心神,想在原地多呆一会儿,怕她再跑出来。大约过了五分钟,估计她不会再出来后,我又猫着腰回到刚才的窗台下,我缓缓站起身,透过窗帘的缝隙,我发现这回客厅空无一人,沙发上只有刚才那个遥控器,女人不见了。她一定是进了对面那间卧室,那间我打算在里面稍作休息陌生女人的卧室。

我悄悄走进客厅,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一小会后,就迫不及待地走近卧室那扇gate。gate没插,透过两指宽的gate缝,我看到小雅趴在床上,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见一团黑头发摊在床上。她的裤子已经全都褪到了小腿,露出白得有点儿刺眼的屁股,屁股上一些印子若隐若现,一只拿着鸡蛋的手,正把手中的蛋往肛gate里塞。我看到时,她已经塞了有一阵子了,但一直没塞进去。现在她时不时就把手从肛gate处摊开,在靠近身子的一侧甩一甩,以缓解手腕的疲劳。甩完之后又继续塞,可还是塞不进去。她很沮丧,坐起来坐了一会儿,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马上穿好裤子,翻身下床。
小雅从卧室出来时,我又蹲在卧室的gate口,等待被扭送到公共安全局。但奇怪的是这被某种想法儿魇住的女人对我却视而不见。她从客厅gate口的衣架上勿勿取下外套和坤包,啦地拉上gate就出去了。

我从原地站起来,大大地松一口气,准备干自己的正事儿。不过我要办的事难度不是很大,甚至可以说轻而易举。我只需在这儿搜到十几二十块人民币就可以了。我翻了一些柜子,抽屉,一些衣服口袋,十分钟不到我就心满意足地整整衣服,朋地拉上客厅的gate。走到院子时我发现她已经把大gate在外面上了锁。我只好饿着肚皮,拖着残腿翻墙出去。

现在面对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只想找家小吃店把肚子填满。我打听了好几家,都没有我最爱吃的酸菜肉丝面。照我的办事风格,我只好继续饿着肚子往前走。一个腿有毛病的人在大街上走,时不时会招来许多眼光。我每一次偷完东西,走在街上许多人就看我。把我看得心惊肉跳。后来发现那些投射来的眼光只是对我的腿表示好奇甚至同情之后,下次我就坦然多了。后来我在一个小学校gate口找到了自己爱吃的食物,就走了进去。一进去,对面坐着的一个背景感觉很熟悉,不知在哪儿见过。我想我是碰到了熟人。我不打算和她打招呼。我每次收工后都不喜欢和熟人接触。没过多久面就端来了,于是我就和那个背影一起吃。吃完后,背影站起身转过头,原来她就是小雅。
我顿时紧张起来,不过马上我就反应过来,我的紧张完全来自职业习惯。她并没见过我,也就不会想到我面前的这碗饭来自她的口袋。她走出饭店后,我抓紧时间呼哧呼哧把饭刨完,就出去找她。却不知找她做什么。

她走到附近一个卖百货的小摊前,饶有兴趣地看看这个,碰碰那个。后来她问摊主有没有小孩玩的玻璃球?摊主说有。就钻到摊子下面翻一个麻包,他从麻包里取出一个脏兮兮的塑料袋,袋子里全是山楂大小的玻璃球。他说你挑吧,要什么颜色自己选。她先是觉得脏,但还是极不情愿地把手伸进袋子,取出一把一把的玻璃球。她挑选的很认真,球面上有哪怕一条微不足道的划痕都通不过。但玻璃球上是不可能没有划痕的,因为同在一个袋子里,球和球之间的碰撞是免不了的。摊主看她挑了半天,几乎每一颗都仔细查看过了还没选好,就疑惑地问你要这个干什么呢?她一听这话,全身稍稍震了一下,又不紧不慢地说是给小孩玩的。摊主说吸划痕不怕的,带回家不到一天上面都会布满划痕的。
她听了,只好重新选一次,勉强挑了五六个,买下来装进坤包,往家的方向走。

二十分钟后,我通过她卧室的gate缝,看到她把一颗玻璃球很顺利地塞进肛gate。这次她没甩手腕子,她看起来很轻松。塞了一颗之后正准备塞第二颗时,她捏着玻璃球的手停住了。她开始扭动趴在床上的身躯,脸涨得通红,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哼哧哼哧着,最后一颗玻璃球嗵地一下,从她的肛gate跳了出来。这个情形让我想起刚才母鸡下蛋的电视画面。
一颗顺利被塞进再跳出之后,她很兴奋。这次她塞了两颗,经过一番脸红耳赤,最后也依次顺利跳出。后来她干脆一口气把买回的五颗同时塞了进去,大约是十分钟左右吧,这五颗山楂大小的玻璃玩艺儿也依次滚落在床单上。这时,她已经幸福的气喘吁吁了。
我相信此时看到的是一个满足的女人。她的脸颊红润,鼻翼鼓涨,眼里全是不能自已的喜悦的泪光。

一个小时后,小雅又回到的街上。我像上次一样跟踪她。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现在她的肛gate里塞着一颗玻璃球。她在家想到塞一颗玻璃球上街时,那里涌出一股细流。她穿好衣服鞋子站在镜前准备出gate时又涌出一股。第一次涌出后她换了条内裤,第二次没有。因为她想到还从没穿过湿掉的内裤上街呢,一想到在街上碰到熟人穿着这样的内裤与他们打招呼的情形,内裤就更湿了。现在她走在街上,街上的人很多,她还没碰到一个熟人。她满心好奇地在大街上走着,等待着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向那个面孔问好,不着边际地扯一些生活味极浓的话题。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的肚子有点儿饿,但还不想吃饭。我一直看着走在我前面的那个背影,突然觉得这无法生育的女人很悲壮,她在和大街上的每个人作游戏,她用自己特有的方式 ,向大街上的每个不知名姓的人宣泄她生命中的委屈。在我看来她有点儿可怜,但她自己却不这么想。她觉得充实极了,痛快极了,即使没人知道她身体里的秘密。她觉得生活有许多层面,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处于哪一个层面,但她对自己发现这个层面很得意。刚出gate时她的步子迈着很小心,怕那颗玻璃制品掉出来,走了一段路后发现事实并不会像想像中那样,就把步子迈得稍大了些。她现在走路已经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了。那颗东西也不像刚开始那样冷冰冰的,它自己的温度已经与身体持平。她已经感觉不到它在体内的存在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会跟着这个女人。可能是因为,大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知道她秘密的就只有我一个吧。每个人都需要时不时证明一下自己的独一无二。
这次她走进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她像一个普通顾客一样,打听了好几种体育器材的价格,但都没买。后来她被一辆赛车吸引住了。她摸摸赛车的把把,用脚踩两下脚蹬子,赛车架空的车轮就安静地飞速旋转。老板走过来伸出手,让手心向上的手掌与赛车保持一个合适的高度,就开始向小雅推荐自己的商品。讲了许多与同类产品的优异之处后,他鼓励小雅说小姐,要不你先骑到上面,看看感觉如何。小雅一听,心就开始很猛烈地跳。她很想骑到车座上,在车座上用脚蹬两下脚蹬子,但她最终也没那样做。再后来她买了两个乒乓球回家了。
她坐在沙发上,开始用遥控器调台,几十个台调了好几遍,都没有的到她想看的。我猜她可能又在找那个母鸡下蛋的节目,但她也知道,这种可能几乎是微乎其微。她气恼地关上电视,又趴在卧室的床上了。这次她要把乒乓球往那里面塞了。
我想这女人可能是疯掉了,或者神经出了错。我对她既同情,又羡慕。同情她的痛苦,羡慕她从痛苦中获取的快感。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肚皮又贴着脊椎骨了。我没有看她把两颗乒乓球塞进去,也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成功。我对往身体里塞东西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我开始想在她这儿再找几十块下顿的饭钱。我来这儿目的不是[屏蔽],而是偷钱。我现在在客厅走来走去翻这翻那,已经不担心会被她发现了。很快找到要找的钱后,我拉上gate,离开了。
我不愿再打扰这个无法生育的女人。

2 说起我那青青的恋啊

男孩喜欢上女孩后,不敢跟她接近,每天放学只是悄悄地尾随着她,她进书店,他就帮她在gate口看车,她找朋友,他就在她朋友家附近假装无所事事地晃悠,期望她早点儿出来,以便继续能尾随着她,把她悄悄送回家。一次,在她家gate口,他透过gate缝意外地看到院里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尺码不大的内衣。他认定那是女孩的贴身衣物。后天的几天他脑子里忽闪的都是这件内衣,与此同时,女孩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退至第二位。因为想像中的内衣散发出的异性气息远远超过女孩本身。他开始有意识地借助想像的内衣SY。当务之急,是把女孩的内衣搞到手。他发现已经有一阵子没尾随着送她回家了。这天他又站在女孩的家gate口了,透过院gate的gate缝,他又一次见到那件浅红色内衣。他的身体仿佛立即被注入一股强大气流,血管仿佛掺入了新鲜的血液,浑身上下流窜着一种酥麻肿涨的感觉。不知何时,裤裆已经硬邦邦地鼓了起来。从这以后,除了暗送她回家,他有事没事就溜到女孩的家gate口,绞尽脑汁琢磨院里的那件内衣,想着如何搞到手。他意识到这些天来的日思夜想无非是在无意识地为自己的第一次偷窃作准备,自己即将成为一个小偷,是从他第一次见到女孩的父亲开始。那天一个四十五岁左右,身穿警服的男人挟着公事包走出来,回身对gate口刚说完“早点儿回来啊”的中年妇女挥手作别时,男孩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自己一直准备在公共安全局家属院行窃。
他把行窃的对象从内衣转移至女孩的丝绒车座,是两个月后的事。自从上次偶遇她父亲后,男孩对女孩的住处产生了无以名状的惧怕。他再没去过女孩所在的那条街。有时隔三差五尾随她回家,也只是见她走进书店或朋友家,就停住。一天在书店gate口,女孩可能看上了一本喜欢的书,迟迟不肯出来,他在gate口无所事事,盯着她的自行车看来看去,看来看去。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些奇妙的瞬间出现。盯着自行车看时,男孩鼻腔突然就嗅到一缕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气息,不用猜也知道,这种气息肯定与女孩有关。但他一时还搞不清楚,那种气息来自何处。他像丢了钥匙似地,环顾左右,十秒钟不到,他的目光重又返回女孩自行车的车座。那是一只暗红色的丝绒座套。男孩子一口咬定刚才的气息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他正准备向车子走去时,女孩出来了,边走边把新买的书往包里塞。
那段时间,班上的同学都发现男孩常常在学校的车棚周围转悠。他们猜测着他不是想偷车,就是在车棚里藏了什么珍贵东西,一包烟,一卷从家里偷来的钱,或别的什么。不过疑心最大的还数看车师傅老徐。每天一下课或放学,他都能看到男孩万无一失地出现在车棚附近,表面装出路过的样子,却时不时往车棚瞄。瞄来瞄去,老徐就趁不住气了。他把一只老手伸出窗口,远远地冲男孩招一招,示意他过去。这样,男孩和看车师傅老徐坐在了一起。老徐说你看来看去看啥呢?男孩说看你。老徐说看我?肯定不是看我,你每次瞄的都是车,说吧,你瞄上哪辆车了?男孩随手一指,指着一辆暗红丝绒座套的女车,说那辆。老徐压低嗓子说准备什么时间动手?年轻人。男孩说我不动手。老徐说那你还偷不偷?男孩说不偷。老徐一拍大腿,差点儿跳起来:那你整天没事瞄它干嘛?男孩说我喜欢瞄,我就瞄。这话让老徐哑吧了半天。最后他赌气说:那好,我一个看车的,拿你这种只瞄不偷的没办法,你瞄可以,但不要老远远地瞄,瞄得我心发毛。他拍拍男孩的肩,用舒缓一些的口气说:你小子,要是真想憋不住了,想瞄了,就进来,坐在我跟前瞄,我让你瞄个够。虽说是气话,但还没说完,他竟从男孩脸上看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惊喜。那段日子,一放学,全校师生向车棚走去时,谈论的都是男孩和老徐。他们弄不明白,是什么把这一老一少紧紧的绑在一起,形影不离。
同老徐一起看车,看了几个月后,男孩终于决定放弃。一是老徐看他比他看女孩的座套还紧,他不但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还得时时防着老徐。更要命的是还得防着自己,免得一时不慎,把座套的图谋泄露出去。一些同学也已经开始借课间休息,像自己瞄车一样鬼鬼祟祟地瞄着自己,他也像当初的老徐一样,被瞄得心里直发毛。车棚这鬼地方是呆不得了,呆不得了。
与老徐分开后,同学们发现男孩又有了新动向。那就是放学后,他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回家。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大家都想知道他一个人在教室搞什么鬼,一来学校都暗暗发誓晚回一两个小时来弄个水落石出。但放学的铃声一响,又都抢着往教室外面跑,往车棚跑。但最后终于有同学发现了男孩的秘密。不过发现也只是发现,谁也无法破译。他们看到男孩一个人在教室,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到所有人都走完,他通常还会在自己的位子上呆二十分钟左右。这二十分钟里,他虽说一直盯着书本,却没人见他翻过一页。大家说,他其实是在谋划着如果行动。男孩会有什么行动?他轻手轻脚地在这个位子坐一坐,又到那个位子坐一坐,但每坐一会儿都立刻换一个位子坐。没人知道他这样坐的目的何在。只有男孩自己知道。无论怎么坐来坐去,最后他都会坐到女孩的那张凳子上。和内衣,丝绒座套一样,一夜之间女孩的凳子又成了男孩全身心的最爱。看到过的同学都无法理解男孩的所为,他们觉得他莫明其妙。“可能是和老徐呆过一阵了吧,老徐在学校就是出了名的怪人”他们这么想。自从第一次坐过女孩的凳子,体会到一种其它任何凳子都无法令他达到的亢奋消魂无法自拨的奇异感觉后,他暗暗有了新的计划:他准备偷偷把女孩的凳子换来坐。他相信,这件事如果成功,他将理所当然地成为全校最幸福的学生,这城市最幸福的公民,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请同桌去餐馆吃饭。同桌指着满满一桌饭菜说干嘛?他说不干嘛。同桌说不干嘛摆这些?说清楚,说清楚再吃。他说换凳子。你和小雅换凳子,然后我和你换。同桌问为什么换?好好的换什么?他说我想换。他又用舒缓一些的语气补充:当然,我得努力,得争取。同桌说什么努力什么争取?他挥挥筷子说吃饭吃饭。
第二天男孩很早就到教室去坐从同桌那里换来的女孩的凳子。那时天还没完全亮,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水蓝,整个世界仿佛被贮藏在一颗蓝色的水晶里。还没有一个同学来。男孩单独坐在空旷的教室,坐在自己梦寐以求的凳子上,无声地享受着生活中归自己独有的那一份美妙。美好的时光总是匆匆,一眨眼功夫,教室就坐满了人。女孩走进教室,走到自己位子,发现昨天的值日生将凳子摆错了。她刚扭过头四处察看,上课铃响了。老师走进来。那节课女孩一直坐着男孩同桌的凳子,而非男孩的凳子。让女孩坐自己的凳子,在男孩看来有些冒险。他爱她,他不敢靠近她,哪怕是用一张凳子。

男孩坐在女孩的凳子上时,脑子里冷不防产生一个让自己颇感刺激的想法儿。他突然很想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凳子的某个不起眼的地方,一个女孩肯定发现不了的地方。一想到自己的心上人每天坐着的凳子上写有自己的名字,哪怕她不知道,还是让他亢奋。他把凳子小心地翻过来倒过去,察找适合自己名字的隐秘位置。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这确实是一张女性意味十足、性感倍至的凳子,尽管它的结构外形和材质与其它的凳子别无二致。这一发现使男孩拿笔的手颤抖了。他又突然不忍心在这样一张让自己心动的凳子上签下名字。他觉察到签名这一举动本身就带有些许亵渎意味。他开始像对待女孩一样对待这张凳子,他爱它,但不靠近它,要是让他破坏它,还不如一刀将他捅死。

这举止莫明其妙的男孩,永远是同学们观察不完猜测不尽谈论不休的对象。为了与心爱的凳子最长时间地相处,每天放学,他开始帮助值日生打扫教室,不但如此,他还固执地要求值日生答应他,让他扫女孩的凳子所在的中间第二竖排。他扫得很认真,总是轻手轻脚,尽量不使尘土弥漫开来,他像博物馆的专业清洁人员一样,对待桌椅板凳就像对待一件件艺术品。“他尊敬它们”与他合作过的值日生都说,“他尊敬桌椅板凳比尊敬老师还尊敬!”

从见女孩的第一面起,他每天都记日记。多半年过去,再回头翻翻,他发现这些日记的主题不停在变,在转移。先是对女孩乌托邦式的幻想,其次是期盼奇迹出现的尾随跟踪,为窃取内衣所制定的种种计划,再是因为丝绒座套与老徐在车棚度过的日日夜夜,最后是给予一只板凳一个情人所具备的呵护与尊重。

曾几何时,同学们开始称呼他为哲学家。因为在大家的印象中,哲学家好像就是男孩这种成天莫明其妙但不给他人造成伤害的人。被人这样称呼时,他的脸就一直红到脖子根儿。他知道自己不被他人理解的所做所为都是出于爱情的伟大力量。但他却开始偷偷读叔本华,读萨特了。可是,对哲学书籍的阅读丝毫也减弱不了他跟踪女孩的意志。每天放学,如果不是打扫自己争取来的那排座位,照料心爱的板凳,他还是尾随女孩送她回去。如果送她回去,就只好冷落板凳。在女孩和板凳之间,每天他都得做出选择,这样的选择令他痛不欲生。他开始试着用一些创可贴缓解压力。他把创可贴贴在不容易被人发现的部位,比如腰上,[屏蔽],脚心,直到身上贴满大大小小的数十张创可贴,趴在课桌上做选择时心理上的痛苦才有稍稍的减弱。他这时的心理很微妙。他动得比以前少了。课间休息不但不出教室,就是在教室的走动也比以前少了许多。他感觉到自己体内满是爱情的痛苦,他害怕这种痛苦,但又离不开这种痛苦,他对它有着深深的依赖。一旦走动,哪怕是最小幅度的走动,都会对体内的痛苦造成折损。于是他又面临一个更痛苦的选择:是果断地斩断自己对这种痛苦的依赖,重回以前的自己,还是像一个老酒鬼一样细细品咂这浑身上下满载的甜蜜痛苦。又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他需要新的物件出现。诸如内衣车座板凳之类的物件。但新的物件迟迟不肯现身,这使男孩的期待值日渐升高。与以前不同的是,他的下意识变得异常活跃,他每天晚上都做梦,有时一个晚上做三四个梦。梦境也变得光怪陆离,异常杂乱。他反复地做着这样一个梦。他在田野的草丛中,见到熟睡的女孩。他壮着胆去吻她,谁知因为自己的不小心,刚触到她的嘴唇,就把她的嘴唇撕裂了,血流了一地。他抱着女孩到处找医院,但田野是那么宽阔,医院的方向又难以分辨,“她要死了!她要死了!”他抱着她拼命地跑,每跑一步,血就从她被撕裂的嘴角涌出来,一直涌了四五里路的样子,明显地标出了跑过的路线。在筋疲力竭的奔跑和害怕女孩死去的恐惧中,他一次又一次气喘吁吁地醒来,泪流满面。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睡,他翻出日记本,写日记自救。


[ 此贴被hizcj2003在2005-09-17 17:05重新编辑 ]
顶端 Posted: 2005-09-04 21:33 | [楼 主]
leaves



性别: 帅哥 状态: 该用户目前不在线
等级: 人见人爱
发贴: 2092
威望: 3
浮云: 1287
在线等级:
注册时间: 2003-05-03
最后登陆: 2010-10-09

5come5帮你背单词 [ expansion /iks'pænən/ n. 伸展,扩张,膨胀 ]


好长。。。先来支持下。
等会空了再来仔细看。。。
顶端 Posted: 2005-09-16 17:53 | [1 楼]
我来我网·5come5 Forum » 舞文弄墨

Total 0.013340(s) query 6, Time now is:05-02 11:51, Gzip enabled
Powered by PHPWind v5.3, Localized by 5come5 Tech Team, 黔ICP备1600985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