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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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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我打电话的地方 by 雷蒙德.卡弗

我打电话的地方

  J.P.和我呆在弗兰克·马丁戒酒中心的前廊上.就像上这儿来的其他人一样,J.P.也首先是个酒鬼.同时,他还是个烟囱清扫工.这是他第一次到这儿来,他很害怕.我过去曾进来过一次.能说什么呢?我又回来了.J.P.本名叫乔·彭尼,不过他让我叫他J.P..他三十来岁,比我年轻.也年轻不了多少,只一点点.他正给我讲他怎么就决定干了他这行工作,一边说,一边还老要做手势.但他的手老是颤抖.我的意思是,它们无法保持镇定."我从没有过这种情况,"他说.他是指手发抖.我告诉他我很同情.我告诉他手抖这种情况会慢慢好起来.肯定会的.不过需要时间.

  我们到这儿来才几天,还没有完全脱离困境.J.P.还患有这种颤抖症,偶尔也神经过敏--没准不是神经过敏,但确实有毛病--突然就推一把我的肩膀.有时是推我脖子的侧面.每次发生这事,我都说不出话来,只剩一丝力气强忍下去.我知道不久就会有什么事发生,我想阻止它.我要躲开它,这就是我要做的.只管闭上眼睛随它去,让它去找别的人吧.J.P.可以等一下.

  昨天早晨我目睹了一场心脏病发作.有一个小伙子,他们叫他蒂尼.这小伙子又肥又壮,是圣罗莎的一名电工.他们说他在这儿呆了快两个星期了,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一两天内他就可以回家,除夕之夜可以和妻子守在电视机前共度了.蒂尼打算在除夕之夜喝些热巧克力饮料,吃些饼干.昨天早晨,他出来吃早饭时精神蛮好.他学鸭子叫,表演他怎么会把鸭子的名字安在一个小伙子的头上."叭啦.叭啦."蒂尼对另外两个人说着.他的头发湿乎乎的,沿着发迹光滑地梳向脑后.他一定是刚洗完澡.下巴也刚被剃须刀刮破了.但这又有什么?几乎所有在弗兰克·马丁中心的人脸上都有疤痕.这是常有的事.蒂尼溜边走进来,坐在长桌的一头,开始讲他某一次酒瘾发作的事.桌边的人都笑起来,一边大口吞着鸡蛋,一边摇着头.蒂尼还想说什么,咧嘴笑了笑,又朝四周扫视一眼以引起注意.我们都曾做过这么可恶,这么疯癫的事,当然,这就是我们大笑的原因.蒂尼把鸡蛋都搅在盘子里,还搅了些饼干和蜂蜜.我也坐在桌边,不过并不饿.我眼前放着杯咖啡.突然,蒂尼不见了.他刚还坐在椅子里,哗啦一声巨响就摔了下去.他双眼紧闭躺在地上,双脚鞋跟嗵嗵地磕打着地板.人们惊呼弗兰克·马丁.他恰好在那儿.几个小伙子俯身到蒂尼的身边.有一个人将手指塞进蒂尼的嘴巴,想抓住他的舌头.弗兰克·马丁大叫:"所有人都靠后站!"我发现那时候,我们全都朝蒂尼探着身子,全都那么看着他,无法把视线移开."让他透透气!"弗兰克·马丁说.接着,他跑进办公室,叫了救护车.

  今天蒂尼又在这儿了.我是说他又卷土重来了.今天早晨,弗兰克·马丁开旅行车去医院接他.蒂尼回来得晚了,没能吃上鸡蛋,但他还是端了杯咖啡走进餐室,仍旧坐在桌边.厨房里有人做了烤面包,但蒂尼没吃.他只是捧着咖啡坐在那儿,眼睛盯着杯里面,不时将杯子在眼前转来转去.

  我很想问问他,那事发生之前,他有没有什么征兆.我想知道,他是否感觉到了心脏猛跳了一下,或者有加速反应.他的眼皮痉挛了吗?但我不会问什么的.不管怎么说,他似乎也根本不想谈这件事.但发生在蒂尼身上的事是我永远忘不了的.老蒂尼平躺在地上,踢腾着他的鞋跟.因此,每次这种一闪而逝的事情在什么地方出现,我都倒吸一口气,等着看我自己躺在地上,向上翻眼皮,任某个人的手指塞进我的嘴巴.

  J.P.坐在前廊他的椅子里,两只手一直摆在膝上.我抽着烟,用一只旧煤桶当烟灰缸.我听着J.P.随意地聊着.那会儿是上午十一点--离午饭还有一个半小时.我们俩都不饿.但我们还是盼着能进屋,坐到餐桌旁.没准儿我们一会儿会饿的.

  J.P.到底在讲什么?他讲他12岁时,在他生长的那个农庄附近,他曾掉进过一口井里.幸运的是,那是口枯井."没准倒是不幸呢,"他说,环顾一下四周,摇了摇头.他讲到那天他在井里呆到傍晚,他爸爸才用绳子把他拽上去.J.P.的裤子在井下弄湿了.他还经受了各种各样的惊恐,大叫过救命,然后就是等待,然后又大叫一通.恐慌过去之前,他的嗓子就喊哑了.但他告诉我,井底的经历给他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他曾坐在那儿,举头观望井口.一直往上看,他能看见井口处的一圆圈蓝天.不一会儿,就有一片白云飘了过去.又有一群鸟飞了过去,J.P.觉得,是它们翅膀的振动引发了这一阵奇异的[屏蔽]乱.他还听见了其它的声音.他听见井里他头上有细微的瑟瑟声,他担心会有什么东西落到他的头发里.他想到了虫子.他听见大风从井口卷过,这声音也让他印象深刻.总之,在那井底,他生活的一切对他而言都迥然不同了.只是最终没什么东西掉下来,也没什么东西关上那一圆圈天窗.后来他爸爸就带着绳子来了,没过多久,J.P.又回到了他一直居住的那个世界.

  "说下去,J.P..后来呢?"我问.

  他十[屏蔽]岁的时候,高中毕了业,没什么他愿毕生从事的事情.有一天下午,他从城这头一直走到那头去会一位朋友.这位朋友住在一套带壁炉的房子.J.P.和他的朋友坐着喝啤酒,聊天.他们听了几张唱片.这时gate铃响了.朋友去开gate.一位年轻的烟囱清扫女工提着清扫工具站在gate口.她戴了一顶草帽,这情景让J.P.心里一阵翻腾.她告诉J.P.的朋友,她是被派到这儿来清扫壁炉的.那位朋友躬躬身请她进来.年轻女人没注意到他.她在炉床上铺了一块毯子,摆放上她的工具.她穿着黑裤子,黑衬衣,黑鞋,黑袜子.当然,这时候,她已经把草帽摘下来了.J.P.说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干着活儿,打扫烟囱,J.P.和他朋友听着唱片,喝着啤酒.但他们都看着她,看她干的活儿.J.P.和朋友还不时互看几眼,咧嘴笑笑,要不就眨眨眼睛.当年轻女人的上半身隐没在烟囱里的时候,他们的眉毛都挑了起来.J.P.说,她长得也还不错.

  她干完活儿,把工具又包进那块毯子.她从J.P.朋友的手里接过一张支票,那是他父母早拿出来准备付她的.然后她问那位朋友他想不想吻吻她."据说这能带来好运气,"她说.对J.P.来说也是如此.那位朋友转了转眼睛,又装了装小丑的怪模样.而后,他吻了她的脸颊,他的脸可能都红了.就在这时,J.P.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放下啤酒,从沙发上站起身.那年轻女人正要出gate,他朝她走了过去.

  "我也可以吗?"J.P.对她说.

  她打量着她.J.P.说,他都能感觉到心在咚咚地跳.后来他知道,这位年轻女人名叫罗克茜.

  "当然,"罗克茜说,"怎么不可以?我得过一些额外的吻."她又还给他一个美妙的吻,正好吻在他的唇上,然后转身离去了.

  也就像一眨眼的工夫,J.P.跟着她来到了走廊上.他为她打开屏风gate,随她走下楼梯,走到汽车道上,她的密封式小卡车就停在那儿.这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世上任何其它事都无足轻重.他知道他碰上了一个能让他双腿发抖的人了.他能感觉到她的吻还在他唇上灼烧,等等.J.P.还不能理出头绪,他内心迷乱,思绪万千.

  他为她打开密封式小卡车的后gate,帮她把东西放了进去."谢谢,"她对他说.这时他终于开了口--他希望能再见到她.她愿意什么时候和他去看场电影吗?他还找到了他情愿毕生从事的工作.他想[屏蔽]这一行.他要当一名烟囱清扫工.但那时他没对她说.

  J.P.说,她把两只手搭在屁股上看着他.然后她从卡车前座找出了一张名片.她交给了他.她说,"今晚十点以后拨这个号码.我们可以聊聊.现在我得走了."她戴上了草帽,又摘了下来.她又看了看J.P..她一定很喜欢她所看到的景象,因为这一次她笑了.他告诉她,她嘴角有一小块黑.她随后坐进卡车,嘟嘟嘟摁了摁喇叭,开走了.

  "后来呢?"我说,"别停在这儿啊,J.P.."

  我很感兴趣.但如果他接下去是讲他怎么会有一天就决定去玩扔马蹄铁的游戏,我也会听下去的.

  昨天晚上下了雨.这会儿云彩架在山谷上方,堆靠在山坡旁.J.P.清了清嗓子,凝望着山坡和云彩.他揪了揪下巴,然后接着刚才的话题讲了下去.

  罗克茜开始与他外出约会.他逐渐说服了她,让他跟着她一起干活儿.但罗克茜正和她父亲和哥哥搭伙干呢,他们的工作量也很合适.他们不需要人手了.除此之外,这个名叫J.P.的小伙子是谁?他是干什么的?留神,他们提醒她.

  因此,J.P.就和她一块儿看了几部电影.跳了几场舞.但他们的求爱期主要还是在他们一起打扫烟囱中度过的.J.P.说,不知不觉地,他们就在谈论[屏蔽]之好.不久,他们就办了,他们结了婚.J.P.的新岳丈完全把他当成了伙伴.过了一年左右,罗克茜有了孩子.她不再当烟囱清扫工了.无论如何,她不再干那活儿了.不久,她又生了个孩子.J.P.那时25岁.他买了房子.他说他生活得很幸福."我那时对一切都十分满意,"他说,"我有了我想要的一切.我有了我爱的老婆,孩子,我做着我愿意毕生从事的工作."他不知为什么--谁知道我们怎么就做下了这等事?--他开始酗酒了.他喝了很长一段时间啤酒,而且只喝啤酒.无论什么样的啤酒--这无关紧要.他说他能一天喝24小时的啤酒,看电视的时候也喝.当然,他偶尔也沾点儿烈性的.但只是在他们进城的时候--这不是常事--要不就是家里来了客人.后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把啤酒换成了杜松子汽酒.吃完晚饭,坐到电视机前,他喝的杜松子酒越来越多.他手中总端着杯杜松子汽酒.他说,他真的很喜欢那味道.下班以后,他开始在途中逗留,喝些酒,回家以后还接着喝.后来,他开始免吃晚饭.晚饭时,他根本不露面,要不就露一下面,却什么都不想吃.他已经在酒馆里吃了一肚子点心.有时,他进了gate,毫无缘由地把午饭桶从起居室这头扔到那头.罗克茜一冲他喊,他就转身又出了gate.他把他的饮酒时间提前到了午后,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上班.他告诉我,他后来上午也要喝几杯了.刷牙前也得喝上一口,然后才能喝咖啡.他上班时,午饭桶总要带一暖瓶伏特加.

  J.P.不说话了,他沉默着.后来怎么了?我还听着呢.听他讲讲起码能让我放松.让我从我的境遇中摆脱出来.过了片刻,我说,"怎么啦?接着说啊,J.P."他揪着下巴,但很快,他就又开始讲起来.

  J.P.和罗克茜开始真发生争斗了.我是说真的动手.J.P.说,有一次,她一拳打到他脸上,打断了他的鼻骨."看这儿,"他说,"就这儿."他让我看他鼻梁上的一道印."鼻骨断了."他随后也回敬了她,把她的肩膀扭脱了臼.还有一次,他打豁了她的嘴唇.他们当着孩子的面大打出手.情况越来越糟.但他还照旧酗酒.他戒不了.没什么能让他断了这毛病,即使罗克茜的爸爸和哥哥吓唬他要把他揍扁.他们对罗克茜说,她应该带着孩子走.但罗克茜说这是她的事儿.她把自己投进去,她要解决这个问题.

  此刻,J.P.又真的沉默了.他坐在椅子里躬着肩又放松下来.他望着一辆车从我们眼前朝山那边开去.

  我说,"我想听下面的事,J.P.你最好接着讲讲吧."

  "我也不清楚了,"他说,耸耸肩.

  "没关系的,"我说.我的意思是他讲讲没什么关系."讲吧,J.P.."

  J.P.说,她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找了个男朋友.J.P.不知道她怎么还会有时间照管这家和孩子.

  我望着他,有些惊讶.他是个成人了."如果你想那么做,"我说,"你就会有时间的.你能找出时间的."

  J.P.摇摇头."也许是这样的吧,"他说.

  总之,他发现了这件事--发现了罗克茜的男朋友--他发了疯.他把罗克茜的结婚戒指从她手上剥下来,又用金属刀把戒指一割几段.好,真了不起.到这时为止,他们已经打了几个回合了.第二天早晨,他在上班的路上,因为酒后开车被拘留了.他的汽车驾驶证被没收了.他再也不能开着卡车外出干活儿了.他说,另外,一星期以前,他还从房顶上摔下来过,摔断了大拇指.他说,什么时候摔断脖子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现在进了弗兰克·马丁戒酒中心.要戒酒,还要考虑如何让他的生活回到正轨上去.他到这儿来是出于自愿,和我一样.我们没被锁起来.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但他们建议我们最少呆上一星期,两星期或一个月,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强烈建议".

  我刚才说过,这是我第二次进弗兰克·马丁中心了.我正要填一张预定一周疗程的支票时,弗兰克·马丁说:"假期总是很糟.没准这次你想多住住?想住几个星期.你能住几个星期吗?总之,想想看.你不必马上就做决定,"他说.他在支票上摁了手印,我签了我的名字.然后我送我的女朋友到前gate,说了再见."再见,"她说,她趔趔趄趄走出gate楣,走到走廊上.那时已是傍晚.天正下着雨.我离开gate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目送她驾车离去.她开的是我的车.她醉了.但我也醉了,我[屏蔽]为力.我找到一张靠近暖气炉的大椅子坐下.看电视的几个小伙子抬眼望了望,随即就转过头去专注于他们正看的节目.我坐在那儿,偶尔抬起头看看屏幕上发生的事情.

  那天傍晚,前gate砰地开了,J.P.被两名大汉架了进来--后来我知道那是他岳丈和内兄.他们拖着J.P.穿过房间.那位老汉给他登记,然后递给弗兰克·马丁一张支票.这两位伙计又帮着J.P.上了楼.我猜他们是把他弄上了床.过了不久,老汉和小伙子就走下楼,朝前gate走去.他们好像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连做做样子也不肯,就像是急不可待地要摆脱这一切.我不是指责他们.见鬼,不是.我不知道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地位上会怎么做.

  过了一天半,J.P.和我在前廊撞见.我们握了握手,谈论了一会儿天气.J.P.有了颤抖的毛病.我们坐下,把双脚架放到栏杆上.我们朝后靠在椅子里,就好像我们只是出来放松放松,就好像我们准备聊聊我们的打鸟的[屏蔽].就是在这个时候,J.P.讲起了他的故事.  

  外面很冷,但还不至于冷得不行.天有些阴.弗兰克·马丁走出来抽完他的雪茄.他穿了件毛衣,扣子全系着.弗兰克·马丁又矮又结实.他有一头灰色鬈发,脑袋很小,而且简直是太小了,几乎撑不住整个身体.弗兰克·马丁把雪茄放进嘴里,然后站在那儿,两只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他用嘴叼着雪茄,望着远处的山谷.他站在那儿像名职业拳手,似乎成竹在胸.

  J.P.又沉寂下来.我是说,他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我把烟扔进煤桶,仔细瞧了瞧J.P.,他迅速往椅子里面陷了陷,还竖起了衣领.见鬼,这是怎么了?我大惑不解.弗兰克·马丁放下胳膊,喷出一口烟.他让烟雾从嘴里喷出.然后他对着山峦翘了翘下巴,说道:"杰克·伦敦曾在山谷的那一面占了一大块地.就是你们正望着的那座青山的后面.但是酒精要了他的命.把这当成你们的教训吧.他比我们任何人都出色.但他也没能抵御住酒这东西."弗兰克·马丁看了看他那段抽剩了的雪茄.烟已经熄灭了.他把它扔进了煤桶."你们如果想在这儿读点儿什么,就读他那本<荒野的呼唤>.我说的这本书你们知道吗?如果你们想读,屋里就有.讲的是这么一种动物,一半是狗,一半是狼.这本书是最好的训诫,"他说,然后猛地把裤子往上提了提,把毛衣往下抻了抻."我进去了,"他说,"午饭见."

  "他一在边儿上,我就觉着自己像条小虫子,"J.P.说,"他让我觉着自己像条小虫子."J.P.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说,"杰克·伦敦.多棒的名字!我希望我也能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字,换掉别人给我的这个."  

  第一次,是我妻子把我带到这儿的.那会儿我们还在一起,还试图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她把我带到这儿,在附近逗留了一两个小时,私下里和弗兰克·马丁谈了话.然后她走了.第二天上午,弗兰克·马丁把我叫到一边儿说,"我们可以帮助你,如果你想要别人帮助,也想听我们的话."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帮助我.我有一半需要帮助.但还有另一半.

  这次呢,是我的女友开车送我来的.她开的是我的车.她开着车带我们穿过暴雨.一路上我们喝着香槟.她把车停在车道上时,我们两人都醉了.她想把我搁下,掉转头,再开回家.她还有事情要做.她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第二天上班.她是个秘书.她在一家电子器件公司有一份不错的差事.她也有那么个半大不小的多嘴儿子.我让她在城里先找个住处过夜,然后再开车回家.我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住处.自打那天她把我领上前gate的台阶,领我走进弗兰克·马丁的办公室,说了声:"猜猜是谁来了"之后,我就再没见到她.

  但我对她并不痴狂.起先,我老婆叫我离开以后,她说我可以和她一起住,她并不知道她让自己卷进这件事是为什么.我觉得对不起她.我觉得对不起她的原因是,圣诞前一天,她的巴氏试验[①]结果出来了,消息不令人愉快.她只能再回到医生那儿,而且必须尽快.这种消息足以成为我们俩开始酗酒的原因.因此我们所做的就是让自己高兴一点,一醉方休.圣诞那天,我们还醉醺醺的.她不想做饭,我们只好到外面饭馆去吃.我们俩和她那个多嘴的毛头儿子都打开了一些礼物,然后就去了她住处附近的那个牛排餐馆.我不饿,要了份汤和一个小圆面包.我就着汤喝了一瓶葡萄酒.她也喝了一些.然后我们就开始喝"红玛丽混合酒"[②].后来几天,我除了吃点咸豆,就什么也没吃.但我喝了好多波旁威士忌.过后,我对她说,"心肝儿,我想我最好还是别再喝了.我最好还是回弗兰克·马丁那儿去."

  她尽力对她儿子解释,说她要离开一会儿,他只能自己弄饭吃了.但我们刚一出gate,那个多嘴的孩子就冲我尖叫起来.他大叫道:"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我希望你们永远别回来.我希望你们死了算啦!"能想象这么个孩子吗!

  我们出城之前,我让她在出售瓶装酒的酒店前停了停,我买了瓶香槟.我们又在另一个地方站了一下,买了塑料酒杯.然后又买了一桶炸鸡.我们冒着滂沱的暴雨,一边喝酒,一边听音乐,朝弗兰克·马丁戒酒中心驶去.她开着车.我负责收音机和斟酒.我们想弄成个小宴会.但我们也很伤心.虽然买了这些炸鸡,却一块也没吃.

  我想她一定已经顺利地回到了家.如果她没有,我想我会听到点儿什么的.但她没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打电话给她.没准她现在自己也有了新闻.也许,她也什么都没听说.没准这一切都是个错误.没准是别的什么人的试验结果.但她拿着我的车,她房里还有我的东西.我知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们在这儿挂了个老式的农庄铃,叫人去吃饭时才用.J.P.和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屋.走廊上也已经寒冷无比了.我们说话时都能看见嘴里呼出来的气.

  除夕之夜,我试着给我妻子打了个电话.没人接,算了吧.但就说不算了,我又能怎么样呢?几星期前,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我们都冲着对方大喊大叫.我给她起了几个绰号."蠢货!"她说,把电话扣回了原处.

  但我现在想和她谈谈.对我的情形必须做点儿什么.而且,我也还有东西在她屋里.

  这儿有个小伙子是跑推销的.他到过欧洲和许多地方.总之,他是这么说的.买卖,他说.他还说他已经控制了酗酒,他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呆在弗兰克·马丁这里.但他不记得是怎么进来的了.他觉得这很可笑,他笑他的记性."谁都可能有记忆中断,"他说."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不是个酒鬼--他这么对我们说,我们都听着."这可是个严肃的指控,"他说,"那么说能毁了一个好人的前程."他说,如果他坚持只喝威士忌加水,没加冰块,他就决不会出现记忆中断的.就是他们放在你杯里的冰造成了这种记忆中断的."你在埃及认识谁?'他问我."我在那儿可有几个人物能用用."

  除夕的晚饭,弗兰克·马丁准备了牛排和烤土豆.我的胃口又恢复了,吃光了盘子里的东西,还能再吃一点儿.我瞧瞧蒂尼的盘子.见鬼,他几乎什么也没碰.他的牛排还端坐在那儿.蒂尼已不再是那个老蒂尼了.这可怜的私生子还准备今晚在家过呢.他原来打算穿睡衣和拖鞋坐电视机前,攥着老婆的手.现在他害怕离开这儿了.我能理解.一次心脏病发作就意味着你得准备第二次.他一直静静地呆着,不与人来往.我问他我能不能吃他那块牛排,他就把盘子推给了我.

  有些人还没睡,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时代广场",这时弗兰克·马丁走了进来,给我们看他的蛋糕.他端着它绕了一圈,拿给每个人过一眼.我知道那不是他做的.那不过是面包房的蛋糕.但它总还是蛋糕啊.是个白白的大蛋糕.上面还写着一行粉字:新年快乐--一年一度.

  "我根本不要tmd什么蛋糕,"那位去过欧洲和许多地方的小伙子说道."香槟在哪儿?"他说完又笑起来.

  我们都走进餐室.弗兰克·马丁切着蛋糕.我坐在J.P.的旁边.他吃了两块,喝了一听可口可乐.我吃了一块,为晚些时候着想,就用餐巾纸把另一块包了起来.

  J.P.点上一支烟--他的手现在不抖了--他告诉我他妻子上午要来,新年的头一天.

  "这太棒了,"我说.我点点头,我舔去手指上的糖霜."这是好消息,J.P."

  "我到时给你介绍,"他说.

  "我等着,"我说.

  我们说了晚安.我们道了新年快乐.我用餐巾纸擦了擦手指.我们握了握手.

  我走到电话旁,投进一毛钱硬币,给我妻子挂了个由她付钱的电话.但这次还是没人接.我想给我的女朋友打,正拨着号码时,又发现我本不想同她说什么.她可能正在家里看着我正看的电视节目.总之,我不想同她说什么.我希望她很好.但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  

  早饭过后,我和J.P.端着咖啡来到走廊上.天光晴明,但穿毛衣,夹克还是很冷的.

  "她问我该不该带孩子来,"J.P.说,"我让她还是把孩子留在家里吧.你能想象吗?我的天,我不想孩子们到这儿来."

  我们还拿那只煤桶当烟灰缸.我们望着远处的山谷,杰克·伦敦曾经住过的地方.我们正喝着咖啡,一辆小车驶下了公路,朝这边的车道驶来.

  "是她!"J.P.说.他把杯子放到椅子旁边,站起身走下阶梯.

  我瞧见那女人停了车,将车刹住.我瞧见J.P.打开了车gate.我看见她走了出来,我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我将目光移开,而后又移回去.J.P.拉着她的胳膊,走上了阶梯.这个女人曾经打断过一个男人的鼻骨.她已经有个两个孩子,有不少烦恼,但她爱这个拉着她胳膊的男人.我从椅子上站起身.

  "这是我的朋友,"J.P.对他妻子说."嘿,这是罗克茜."

  罗克茜握住我的手.她是个高个子漂亮女人,戴了顶编织帽.她穿着外套,厚毛衣,宽松裤.我想起J.P.对我说过的那个男朋友,那把金属剪刀的事.我没见到什么婚戒.我想,它已经碎成几段,沦落何处了.她的手很宽大,手指关节突出.这是个在必要时刻可以攥拳头的女人.

  "我听说过你,"我说,"J.P.讲给我听了,你们是怎么碰上的.J.P.说,和烟囱有关."

  "是的,烟囱,"她说,"可能还有好多事他没告诉你,"她说,"我敢打赌他没把一切都告诉你,"她说着就笑了.然后--她再也不能多等了--把胳膊滑向J.P.,搂住他,在他的颊上吻起来.他们开始朝gate走去."见到你很高兴,"她说,"嘿,他告诉过你吗,他是公司里最棒的清扫工?"

  "行啦,罗克茜,"J.P.说.他的手已放在gate把上了.

  "他对我说,他一切知识都是从你那儿学来的,"我说.

  "呣,这差不多也是真的,"她说,又笑起来,但似乎她在想什么别的事.J.P.转动了gate把.罗克茜把手放在他手上."乔,我们进城吃午饭去吧?我能带你到什么地方去吗?"

  J.P.清了清嗓子.他说,"还没到一星期呢."他将手从gate把上抽出来,托住下巴."我想我如果一刻也不离开这儿,他们才高兴.我们可以在这儿喝点儿咖啡,"他说.

  "好吧."她说.她的目光又投向我."我很高兴乔交了个朋友.见到你很高兴,"她说.

  他们就要进屋.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蠢,但我还是做了."罗克茜,"我说.他们在gate道那儿站住,看着我."我需要点儿运气,"我说,"不开玩笑.吻一下我就能有运气了."

  J.P.低下了头.gate已经开了.可他的手仍握着gate把,还把gate把儿转来转去.但我一直看着她.罗克茜咧嘴笑了."我已经不再是清扫工了,"她说,"好多年了.乔没告诉你吗?不过,当然,我会吻你的,当然."

  她走了过来.她扳住我的肩膀--我是个大块头--把她的吻种在了我的唇间."怎么样?"她说.

  "太好了,"我说.

  "没什么,"她说.她仍然抓着我的肩膀,凝视着我的眼睛."祝你好运,"她说,然后松开了我.

  "呆会儿见,哥儿们,"J.P.说.他将gate打开,他们走了进去.

  我坐在前gate的阶梯上,点着了一支烟.我看着手的一举一动,随即吹灭了火柴.我的手有些抖.今天早晨就开始了.早晨我又想喝酒了.这叫人沮丧,但我没对J.P.讲.我尽量想些旁的事情,不去想它.

  我现在就在想扫烟囱的事儿--我从J.P.那儿听来的一切--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我和妻子曾住过的一套房子.那房子没有烟囱,因此,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现在想起了它.但我记起了那房子,记起我们刚在那儿住了几星期,有天早晨就听见一种响声.那是星期天的早晨,卧室里仍然很暗.但从窗户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我凝神静听.我能听见什么东西正刮着房子的一面墙.我跳出被子,前去查看.

  "我的天!"我妻子叫道,随即从床上坐起来,将脸上的头发甩开.接着她大笑起来."是文图里尼先生,"她说,"我忘了告诉你了.他说他今天要来刷房子.要早点儿.赶在天热之前.我把这事儿全忘了,"她说,还笑着."亲爱的,回床上来吧.就是他."

  "等等,"我说.我将窗帘撩开.屋外,那老汉穿着白工作服正站在他的梯子旁边.我和老汉互相对视了一下.是房主,行啦--这个穿工作服的老头儿.但他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太大了.他也需要刮刮胡子了.他还戴了顶棒球帽以掩饰他的秃顶.真该死,我想,如果他不是这么个怪老头儿.一股幸福的热浪涌过我的周身,我庆幸自己不是他--我是我,我和老婆在卧室里.

  他突然用大拇指指了指太阳,又假装抹了抹前额.他想让我知道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他突然又咧嘴笑起来.那时我才发现我还光着身子呢.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看他,耸耸肩.他还能指望什么呢?

  我妻子笑了."好啦,"她说,"快进被窝里来吧.马上.刻不容缓.快回床上来."

  我将窗帘放下来,却仍在窗边站着.我能看见那老伙计对自己点点头,似乎在说,"去吧,小伙子,[屏蔽]去吧.我理解."他用力拉了拉帽檐,然后就开始了他的工作.他提起桶,往梯子上爬去.  

  我靠在身后的阶梯上,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没准今天下午,我会再给妻子打个电话的.然后再打电话看看我的女友出了什么事.但我不想让她那个多嘴儿子听电话.如果我打了,我希望他正好外出到什么地方去了,随便做些不必在住处附近做的事.我试图回忆我是否看过杰克·伦敦的什么书.但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读高中时,曾读过他的一篇短篇小说,题目是<取火>.那里面的小伙子冻僵了.想想看——如果他不能生起火来,他就得冻死.有了火,他就可以烤干袜子,烤干所有的东西,还能暖和他自己.

  他生着了火,但突然间又出了问题.一团雪块正好掉在火上.火灭了,那时,天渐渐黯下去了,黑夜来临了.

  我从口袋里拿了些零钱出来.我要先给妻子打.如果她在,我就祝她新年快乐.但也仅此为止.我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我不会抬高嗓gate,即使她这么做.她会问我从哪儿打的电话,我也只能告诉她.我不会说什么新年的决心.这件事没什么玩笑好开.我跟她通完话,就给我的女友挂电话.也没准我会先给她打.我只是希望我别在电话上碰到她那个孩子."你好,心肝,"她一来接我就这么说,"是我."

[①] 巴氏试验: 一种探查早期癌变的试验.
[②] 红玛丽混合酒: 由伏特加或杜松子酒等加番茄汁调制而成的一种混合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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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顶端 Posted: 2007-03-29 21:18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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